八月初三。金秋送爽,丹桂飘香。晨时王名先早已起来,柳燕和晴儿昨日好一番服侍,直叫王名先身子骨儿好一阵舒坦。况这柳燕是个知分随时的,又肯看人脸色,对下人友爱,对太太尊敬,又心细如发,体贴王名先,王名先便觉柳燕其人着实是不错的。
昨日柳燕着晴儿去给赵氏送香料,他是看在眼里的,虽说不值什么,却难得她的一片好心。
穿戴好的王名先自去上早朝,赵氏的脸色是看着越发差了,她倒也不忧心什么,只是她的三个儿子都这般大了却无所出,着实是个叫人恼烦的事儿。
如今赵氏想着柳燕昨日送来的香料,对沁心笑道:“昨日难为柳姨娘送来那许多香料,她也不是个宽裕的,老爷赏的物件儿又都不是当得的,倒也难为她。你且将那精巧些的金银锞子各给她送两个去,再将我前日得的一件儿用缭绫做成的襦裙与她送去。”
沁心笑着应了,亦捡了好时候去。
小厮扫竹原是在外院的,今日王名先出去不是他伺候,便在外院当值,谁知跟着王名先出去的一个小厮扫松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王名先的玉笏落在了柳姨娘房里,叫扫竹去取,扫竹早觊觎柳燕的好姿色,只是没有机缘,这厢正好可借正事去撩拨她。况扫竹本就生的好,精雕细琢的一个人儿,可惜没托生在富贵人家里。他欲心已炽,也不想想,内院哪是他这等小厮去得的?却又听得扫松道:“这事相爷恐太太知道了着恼,怪罪柳姨娘,你可仔细着,悄悄地去寻来便罢,万不可惊动了旁人。”
扫竹听了此言,正合他意,忙不迭地应了,便鬼鬼祟祟,躲躲闪闪地往内院去了。
这厢沁心跟柳燕笑道:“太太想着姨娘贤良,有什么好东西都孝敬了太太,故而看中姨娘,叫婢子送来金银锞子各两个,缭绫做的襦裙一条。”
柳燕手指绞着手帕,谢道:“谢太太如此照拂,还劳沁语姑娘亲自送来。”丫鬟将茶捧上来时柳燕又道:“瞧我这笨嘴拙舌的,姑娘请用茶。”
沁心笑道:“茶我就不喝了,太太还等着我回去做些针线了。”
柳燕听了便罢,将沁心送出了门。
此时尚早,小丫头子们都在做各自的事儿,晴儿昨晚累得可怜,柳燕让她回去睡了,碧儿在沁心走后便去了厨下领柳燕的早膳。
柳燕想着赵氏给她送这么些个东西是何用意。缭绫之贵,这后院里就赵氏和最得宠的一个新人有这料子的衣物,这还是在丞相府!
她将衣物打开,眼睛便挪不开眼。如烟似雾的裙子质地轻软,只在袖口和襟口绣着祥云,似要驾鹤西去的仙子一般。柳燕情不自禁地掩了门,到了屏风后将襦裙换上,再在铜镜前一照,当真是如烟似雾,直衬得她如天仙下凡般美丽。她的脸儿慢慢地染上了一丝薄媚,樱唇因些微的燥热微微轻启,眸光脉脉,扫竹推门进来时便看到这般光景,他早忘了什么玉笏,只是想循着心中所想行事。恰巧碧儿领着个小丫头子推门进来将几碟精致小菜和一碗碧粳米饭摆放在小圆桌上,喊道:“姨娘,可是要用早膳?”
柳燕嘴里道:“搁在那儿吧,那廊下的花儿可曾浇了?鹦哥儿可曾喂了?我前儿写的字可曾收了?”转头时却见扫竹立在那儿,吓了一跳。
扫竹此时又羞又窘,手脚都无处安放了,却听见柳燕问他:“你为何在此?”
扫竹磕磕巴巴道:“我……我奉命……来取……老爷落下的玉笏。”他额上直冒冷汗,确听的眼前儿这个天仙般的人儿笑音如铃:“老爷的玉笏自没有带到后院的理,你恐是被人捉弄了,快些回去罢。”说着将里屋较偏僻的一面儿的窗子打开,扫竹会意,翻窗而出,一路上避着人回了外书房。
柳燕收起笑走出内室时,服侍得丫鬟们见了,莫不惊其美。
风清在日头照进屋子时方醒,睡眼惺忪的伸了个懒腰,对着睁开眼的终黎忧笑道:“若共你多情公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怎舍得叠被铺床!”
终黎忧瞅着风清,道:“臭不要脸的。”说着手一伸,又将风清勾倒在被窝里,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道:“又待去哪儿祸害人去?”
风清道:“祸害你。”说着两人又厮缠笑闹了会子方罢。
这几日虽说没甚大事,来来往往的下人们都在私传,说前几日柳姨娘房里鬼鬼祟祟地出来了个男人,原来一向温善的柳姨娘竟私会汉子。
大家都是捕风捉影,也没什么能定柳姨娘的罪,只是好容易有了谈资,嘴上都不肯饶人。
赵氏亦听说了此事,身为主母倒不好不闻不问,便将柳姨娘唤来问询:“近日府上传闻颇多,姨娘当慎言慎行啊。”
旁边儿自有些莺莺燕燕落井下石,这里便不多加赘述,只记些紧要的罢。
柳燕倒是一片坦荡磊落:“清者自清。没有的事儿我也不怕人说,便是累及相府声誉,也不是我所愿,横竖这些个嚼舌根子的又都是见风使舵的,哪里有我说话的份?”
原本王名先上朝回来是便听见这几句话,对柳燕,府里盛传,他亦是心疑的,但此刻一听这话儿,又兼扫竹早在事发之日便向他讲明,便也知道此事是赵氏设下的圈套了。
然他并未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妾么,不过是个玩物,万不可因妾而与正妻生了嫌隙。此时他是欣赏柳燕的,临危不乱,杀伐决断中带着温柔,像一杆青竹,高风亮节却不疏离,有终黎君当年三分的品格儿。
赵氏脸色蜡黄,几天内人就瘦了两圈,更兼碧儿日日在取早膳时在赵氏的早膳你下了些慢性的毒药,身体似已是强弩之末了。王名先日日请医延治,仍是无用。
若是平常,府里哪个人穿出这样的谣言,王名先必会遂赵氏的意,将如柳燕之流打杀或卖出去,但赵氏已到了这般田地,再那般柳燕的离开便不值了,倒不如留着。
赵氏原想,王名先在后院之事上向来顺着她,且他又是个多疑的,传出这般不堪入耳的话柳燕必定在劫难逃了,谁知,她还没“死”呢,他就轻慢了她。好在她意不在用此等手段置柳燕于死地,真真儿的手段,已在无形中自然施行。
王名先又宽慰了会子赵氏,方才去外书房,柳燕便穿了那缭绫制的襦裙去寻王名先。王名先直觉眼前的人儿不似在人间,心下十分喜欢。柳燕款款地行了礼方道:“老爷劳乏了,妾身想着前几日太太赐了这件儿襦裙给我,便穿来叫老爷看看,也喜欢喜欢。”
王名先坐在案前,只是看公文,并不因私忘公,直待将些正事儿了结了,方道:“难为你的一片心,今晚便去你那儿罢。”
柳燕心生欢喜,高高兴兴地伺候着王名先往她住的院子里去了。
风清听闻了这几日的风声,并不做声,只是去探了回赵氏,亏得柳燕日日来下的毒,她这趟差事不出三天便可了了。
赵氏只是觉着支撑不住,身子骨儿钻心地疼,想着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儿子儿媳晨昏定省时对他们多番告诫,叫他们安富尊荣。他们见赵氏身子骨儿弱得紧,也不敢哭,日日里只是强作欢笑。思来想去,全是因木氏夫妻来了相府赵氏才这般的便去寻风清和终黎忧,偏偏叫他两个料到了,他们去寻时人已不在相府了,回时他们亦已入睡。
这日,赵氏知晓自己不行了,便将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唤到床前好一番叮嘱,府里众位姨娘侍妾满满的站了一屋子。王名先亦在床前垂泪,众人呜呜咽咽的,直哭得肝肠寸断。王名先念及赵氏为他尽心尽力,伤心不已,谁知这时柳燕已是身子不适,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赵氏强笑道:“柳姨娘,你终究还是没算过我。”
却见柳燕抓着胸口,原本红润的脸儿此时煞白煞白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赵氏!你……你好狠!”
赵氏强笑道:“我自问对府里的女人一视同仁,并不曾薄待了你,你却狠心地在送来的香料和我日常的菜里下毒,这会子却又说我狠。我猜,王氏一脉至今仍然无后,必与你脱不了干系!”
王名先的嫡子王清、次子王淩、三子王洚、嫡女王滢皆怒上心头,欲除柳燕而后快,三人之妻亦鄙之,王名先更欲使人来将柳燕拖出去打死,却听见柳燕痴痴地笑了:“我自认天资聪慧,在后院之事上算无遗策,却是怎生着了你的道?”
风清却是走进房内用那冷如碎玉轻撞的声音道:“你错便错在太过喜爱美丽姿容,抵不住缭绫之惑。那缭绫本不是寻常之物,织前的每一根丝都在蛊粉制成的药水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之久。况赵夫人更是用其血为引,在那缭绫上下了双生蛊。母蛊亡,子蛊亦亡。”
王清正兄弟三人皆哭道:“是儿无能,没能护得住母亲。”王滢亦是伤心欲绝,赵氏此次有意金蝉脱壳,故而不曾唤她回来侍疾。王滢之夫亦宽慰着王滢。
柳燕此时不怒反笑:“你们以为,这便制得住我么?”她的额间出现了一朵鲜红欲滴的曼珠沙华,画在脸上的皮褪去,现出她本来的面貌。却是和终黎君有七分相似。她痴痴地笑道:“王郎,你骗得我好苦!千方百计地讨好我,得了我的清白,便弃如敝履!说什么一生一代一双人,到头来呢?却是娇妻美妾环侍!”
正是张莺娘!
王名先心里发苦,他往日的荒唐终究报应到他身上了么?他的终黎君,他对不住啊。
可是,他又有何错?他不过是在情和抱负中选了后者罢了。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道:“负你的是我,你要怎么着冲我来!”
张莺娘笑得花枝乱颤凄美绝艳:“晚了!我该做的,都做好了。”
王清怒声喝问:“你都做了什么?”
张莺娘笑得流出了眼泪:“这就是男人哪!你在我床上的时候柔情蜜意地心肝宝贝儿的叫着,这便翻脸了么?”王清正兄弟三人的脸皆是红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难免心又羞又愧。却听张莺娘道:“你们定是不知,但凡和我有了那些个事儿的男人,终生都将没有子嗣吧!你们既然始乱终弃,我便让你们尝尝后继无人的滋味儿!”
王淩是个暴炭性子,听到这里那里还管其他的,冲上前去就要打张莺娘,张莺娘哼笑一声,轻轻一挥手便将王淩打倒在地。王淩之妻垂泪之余忙上前察看,却见一个宛如天神一般的男子领着一个道人前来,正是终黎忧和古华道人。
古华道人捋须叹道:“因果循环,天理报应,终是不爽。”王洚忙拜倒:“还请道长救我等脱离苦难。”
古华道人道:“罢罢罢。事到如今,也该是个了局了 。这个妖孽便收走了罢。”
说完不知施了个什么咒,便将张莺娘拘走了。
风清见这边事了,也不告辞,便和终黎忧飘飘然而去。众人回过神来时,赵氏已然咽气。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也是告诉我们,天理循环,因果报应,万不可因一己私欲而害了良家女。要说这张莺娘也是个可怜人,便从此香消玉殒了么?上天并无好生之德,也是她运道好,遇到了风清和终黎忧这对儿连理枝,便是不想有个好的了局也不行了。
原来扫竹前几日被人传假话儿险些闯出祸来,是柳燕,即张莺娘叫她遁走,他方免此一难,到底对侯门深府灰了心,便自己赎了身,消了奴籍。他经了那日,对张莺娘的肖想硬是化作了喜爱。见古华道人将张莺娘拘走,他便一直跟着,直到了不知是哪个道观,才停下,他施了一礼,方求道:“还请道长手下留情,小可不才,愿代娘子受过。”
古华道人捋须笑道:“年轻人,你可想好了?”
扫竹道:“想好了。”
古华道人又问:“不悔?”
扫竹掷地有声:“不悔。”
古华道人点头笑叹,张莺娘却是泪流满面,她何德何能,在临死之际得此真情。不因她的貌,不嫌她的毒,不惧她的咒,只为她这个人。
古华道人作法时,风清和终黎忧二人赶来,为之护法。依风清和终黎忧的性子,怎会甘愿给人护法呢?原来张莺娘之所以有今天,皆是因终黎君而起。原来张莺娘得知自己为王先所弃之时正巧终黎君抑郁而终,因缘际会之下,张莺娘吸食了终黎君的怨气,得知了鬼事,便与恶灵做了交易,以十年寿命换得了画皮这一巫术,走上了复仇之路。
应扫竹之请,古华道人化尽了缠着张莺娘的怨气,将扫竹的十年寿命给了恶灵。
张莺娘见扫竹情深意重,自愿跟了他,二人只备了一桌酒席,只请了古华道人和风清夫妇二人,将婚礼办了。
扫竹在相府的那几年存了些银子,风清和终黎忧贺其新婚时亦给了不少银子,便和张莺娘商议了要回乡间置几百亩田地作个庄子,两人做地主和地主婆。闲暇之余风张莺娘问风清道:“你怎知我便是张莺娘?”
风清淡淡道:“在望江楼时我便知晓你必不会是你说的那般,你举止大方,不似小家碧玉,而大家闺秀必不会如你所说那般随便出得了府。故而应是耳濡目染便会了,我猜你执念颇深,必然未曾他适,故而应在相府。其后在相府,我夫化名木姓公子,见过你换皮,你的真容与母亲有七分相似,正应了你在醉仙楼与我们说的话儿。”
风清点到为止,张莺娘亦已知晓,便不再提起。自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