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月后,小小出世,从此由老庙祝抚养,在乡间长大。
小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不是“阿爹”的孩子,皇上,公主,对她而言,不过是戏台上光陆离奇的一场梦,是锣鼓声里的喧闹。
“我不要公主,我要娘我要阿爹!”受惊的小小,将那块双龙白玉佩用力一掷,扔到了墙角。
她紧紧抱着老人,不住哭泣。
老人又发出一阵痛苦不堪的咳嗽,脸色憋得通红。
小小忍着泪,为他拍打着后背。
老人忽然往前一倒,砰的摔在地上。
“阿爹?阿爹!”小小赶紧扶起他,发觉他双目紧闭,之前急促起伏的胸口,已经不动了。
任她如何呼唤,她慈爱的阿爹,也不会再睁开眼睛,再看她一眼了。
她冲到破庙门口,搓了搓手,冲进了雪地中。
脸上的泪痕立刻凝结成冰,双脚也是一阵阵麻木的痛,她却浑然未觉似的,只一个劲往前奔。
等她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时,已经冻得不成样子,奄奄一息,昏迷过去。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她翻身下地,磕头谢过救她的恩人,又苦苦哀求他们帮忙自己埋葬阿爹。
那户人家怜她孤苦无依,找了周围几个邻居,凑了些钱,买了一副薄木板棺材,送了阿爹上山。
她顺理成章成了那户人家的童养媳。
起初,他们可怜她,对她还算不错,渐渐的,她不过是一个童养媳,承受过他们家极大恩惠的小乞丐。
她成了家里不费钱的牲口,吃不饱,穿不暖。
每一次挨打后,缩在厨房的稻草堆中,她摸着火辣辣的伤口,总禁不住想起阿爹。他在,从来不让她受过半点委屈。
“你是公主!你是公主!”阿爹的话语如同回声,不断地在她耳边回响。
终于,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深夜,她偷偷跑到了破庙中,去墙角的烂稻草堆中摸索,居然摸到了那块双龙白玉佩。
她明确了这是阿爹在保佑自己,不让旁人捡到玉佩。
到京里去,寻找自己的亲人。她毫不犹豫下了决定。
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去到千里外的京城,自然困难重重,当初她怀孕的娘亲尚不能做到。
然而,她做到了。
再艰难,她也没有去当掉那块白玉双龙佩,而是用她喜欢的一条红头绳穿好,挂在脖子上。
靠着向人乞讨、为人做点零碎的活,她倚仗两条腿,偶尔坐下好心人的牛车,居然在三个月后到达了京城。
京城的繁华远不是穷乡僻野或者她经过的小城镇所能拥有的,就算她做梦,也从来没有梦见过这样人烟稠密的地方。
那时候的她,鞋子早破到无法再穿,脚下踩着一双捡来的木屐,又重又大,身上的衣衫也同样破破烂烂的,就算京城里最下等的乞丐,也比她体面。
皇宫?皇帝?公主?
在京城乞讨时,她知道了,当今皇上就是先皇的儿子。那么,就是她的哥哥。
和秋。她曾经千百次偷偷叫着这个名字。那么,自己应该叫和小小?
她去过皇宫,望过那庄严巍峨的宫殿,一重重,不知有多少千所,住在里面,梳也数不尽吧。
她见过皇上出巡,旌旗飘扬,无数的大臣士兵簇拥着他的马车缓缓过来。
戏台上,几滴眼泪一声“父皇”,从此父女团聚,乐也融融。生活中,她知道,皇上是皇上,自己是自己。
卑贱的她,就算捧着白玉双龙佩,也不可能进入皇宫中做她的公主。
不如做梦。
然而,机会来了。
她还有一个哥哥,住在奢华无比的无双王府中,不能出府门半步。
她去无双王府,请求士兵让她进府当丫头,只要有饭吃就好。侍卫残忍地笑,一脚将她踢开:“滚,别将虱子带给老子!”
她忍饥挨饿,将乞讨来的钱,去估衣铺买了一套半新不旧的衣服,去浴室痛痛快快洗了澡,收拾得齐齐整整,头发也买了一根红头绳,扎得妥妥当当。
再去,守门的士兵已经不认得这便是曾经不许她近一步的小乞丐。她泪花闪烁地说自己遭受父母遗弃,无处可去,眼看就要饿死,只求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再苦也不怕。
一个老成的门子可怜她,匆匆进去找了李总管,不一会儿出来说收下她了。
她扑通一声跪倒,谢过那门子。
“别谢我,刚好遇上了王爷,一说,他说有趣,领进来就是。”老门子叹气道。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和夏。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人物,比寺庙墙壁上画的公子太子漂亮多了。
和夏望着她呆呆的眼睛,不由一笑:“叫什么名字?”
“小小。”她颤抖着声音答。
“小小?不好,往后你叫阿七吧。”他转身离去。
阿七?为什么要叫阿七?没人给她答案,从此她在人世间只剩下一个符号:阿七。
她成了和夏最感兴趣的新玩具,连最受宠爱的大红人程宝儿也吃醋。
和夏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描眉画眼,两颊涂得如两大块血;崭新的衣服,绣满艳丽多彩的花纹;华丽的首饰与繁盛的假发,满满当当堆在头上,沉甸甸的。饶是这样,他还能在她头上插上各种各样的鲜花。
她扶着头上的花,艰难地走着,竭力挺直腰,心中知道,只要稍微一低头,花与簪钗都会掉下来。
王府中的仆妇丫头们看着她,嘻嘻哈哈地笑,指指点点。
“好一只大花篮!”
“不,好一只杂物篮!”
她只当没有听到,继续直直走着,有时候一天下来,头顶上的花已经七零八落,只剩下干瘦蔫蔫的花梗。她的脖子与腰肢又酸又累,却不敢弯下腰来。
“阿七,漂亮吗?”他看见了,偶尔问上一句。
“漂亮!”她大声地答,唯恐他听不见。
“真像个公主,我们阿七是个漂亮的公主!”和夏也和旁人一般拍手大笑。
他只顾整蛊作怪,并不知道,眼前这个是自己的妹妹,遗落民间的公主。
在他心里,这不过是个小玩意儿,惹人发笑的小玩意儿,无论他怎么捉弄,似乎都没有感觉到,一个劲地说无双王很好。
他不住地捉弄她,但是只许他一个人捉弄,别的小厮、仆从,绝对不能沾她半分,更别提欺负她。若看见下人偷偷去拔她头上的花,或者往她头上再插上几枝,他必然大怒。
因为他的捉弄,她曾经无限心酸。因为他的爱护,她又曾经做过无数美丽的梦。
她常常趁他不注意,痴痴地望着他。
偶尔,他发现了,会笑笑问:“阿七在看什么?”
“看你。”她不由自主顺着他的问话答,话出了口,才惊觉自己的不得体。
“哈哈,阿七也知道男子的美不美。往后,阿七是不是要许一个相貌俊美的夫君?”和夏低头问。
“阿七不要夫君。”她摇摇头。
“你要什么?”
“我要做丫头。”她说。
他便大笑。
不久,他的笑声就不再爽朗开怀了。
正妃,侧妃,一个个抬进府中来,又一个个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