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从上午八点到晚上六点,申沐清感到情绪平坦、踏实。因为他此刻独自待着。他常是出去溜溜自个儿的腿,若女儿留下购物任务,他就溜到附近的食品市场。不然,他溜到“大不列颠博物馆”,或者溜到圣保罗教堂。中午,女儿会从办公室打个电话回来,三分钟,她问,他答。申沐清总是答:“蛮好,蛮好。”
午睡后,申沐清要花一段时间做他的研究。他从图书馆借到几本《性心理学》、《性行为》之类的书,翻着字典挣扎地读懂了它们。它们中一大半被他斥为胡说八道,但一小部分他读完后呆想许久。他想不通为什么世上存在着这样一种男欢女爱,“男方必须从女方的极度痛苦中获悦,因此有的女性以佯装的哭泣、哀求、惨号来满足对方……”他看着马路对过的楼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方格门窗。有的窗点灯了,有的是黑暗的方孔。
他忽然觉得世界是个这么难懂的东西。这世界上充满着难懂的人,他们中竟包括着保罗、申焕,还有自己。在对面楼上的人看,他也是一孔黑暗的窗。
他踱步到那张长沙发前。他拖住它下面一只把手,将它展开。它是女儿和保罗夜间的床。他多想拷问它:你知道底细吗?你究竟知道些什么?申沐清并不知道自己有一副老犬般悲伤而敌意的脸。
听到申焕在楼梯上的步子,他正在阁楼上翻自己从国内带来的一只布口袋。布袋很深,他得把整个胳膊杵进去,才能摸到它的底。底下沉着几个药瓶,他摸出一只来看,不是,又将它坠回底去,再去摸另一只。摸到最后一只瓶,申焕进了房,叫了声:“爸,您在吧?”
申沐清朝阁楼下应着,眼去看手里的棕色玻璃瓶。它正是他要找的。
女儿“噌噌噌”地上到阁楼来了,身上带一股淡淡的地铁味。她说:“爸,今天晚了点,不做饭了,我们出去吃!”她情绪很好,唇上的伤痕干了,结了一块小疤,她笑一笑,它就裂一裂。
申沐清说:“饭做好了。”
申焕有些意外,瞅着父亲的眼睛。她知道父亲一下厨事情就大了——他做得太好。自他中了风他便没碰过厨具。
“嗬,爸!”申焕鼻尖红透了,惊喜得要哭似的。“我去换套衣服就摆餐桌!”
申沐清见女儿迈着她笨拙的步子飞快下楼去了,两个膀子更大幅度地张开、更大幅度地扇着。他伸手把刚才仓促藏进衣袋的药瓶摸出,再读一遍它的应用范围,拧开瓶盖,倾斜了瓶身,轻轻地抖,左手心里渐渐积了七八粒浅蓝色胶囊。他瞪着这些剂量极大的安眠药品出一会神,从中捏出几粒,搁回瓶里。还有三粒。他将胶囊逐一拆开,倾出里面的药粉。
申焕在哼歌,她的拖鞋在木地板上发出“踢里踏,踢里踏”的声音。
药全成了白色粉末,看上去比它原先的形色要危险得多。听见申焕“踢里踏”的脚步朝阁楼上来,他往盛药粉的碗里舀一勺汤。白色粉末被淹没了。他特意为此烧了个味道很浓的汤。他事先想过是否用一只别色的小碗来标识那下过药的汤,最后他决定不。自从保罗来,申焕对餐具讲究极了,她不可能容忍一只不同花色的碗无道理地出现在餐桌上。唯一的办法是用眼睛盯紧那碗汤,再将它亲自递给保罗,亲眼看他喝下去。
“我来!”申焕要来端托盘。
申沐清用肩膀挡住了她的手:“我行的!”他对女儿堆出个慈爱的笑:“你累了,歇会儿好吃饭。”他看着自己两只发乌的手紧抠住托盘的边沿。
“还不知道保罗会不会来吃晚饭!”女儿冲他捧着托盘下楼的背影来一句。
他说:“噢。”
保罗来了。听见门铃,申焕马上点燃桌上的两盏蜡烛,又换了细巧的餐纸。她从不早早把蜡烛点上,怕浪费。
保罗吻过申焕,从衣袋里掏出一瓶酒笑吟吟递给申焕,又笑吟吟对申沐清说:“请拿两个酒杯来好吗?”
申沐清听懂了,不动。
女儿把这句话改成中文,对他说:“爸,保罗请你去拿酒杯。”
申沐清仍不动。
申焕在父亲和保罗之间恐惧了一刹那,只得自己起身。申沐清偷偷注视保罗,见他那蓝色眼睛被申焕牵着,嘴里吹着快乐的口哨。他并没有在意申沐清今天的异常。他从来没有认为申沐清的存在碍过事。他完全不存有那种晚辈由尊重而来的拘束。他那厚实的下巴颏被剃得很光,显出铁一般的青色。这是种多刚劲的肤色。他用松弛的拳头抵住下巴,烛光映着那手,那手上丰厚的毛金得简直绚烂了。
保罗终于拿起汤勺。汤不会有异味,申沐清嗅过,嗅到的只是鲜美、味醇。有好的烹饪本领的人靠嗅觉能品出浓淡辛酸。下了药的汤很快被保罗喝尽。
“好极了。”保罗说,肉乎乎的舌头在嘴唇上一舔。
“好极了。”申焕用中文向父亲转达保罗的恭维,语气却被她重新加了工。
申沐清向保罗点点头。
夜里,申沐清在黑暗里瞪大眼睛听着楼下。他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再醒时窗上的一方天白了。申焕的哭声像条冰凉的小蛇从楼梯蜿蜒爬上来,爬进他房里。
“呜……呜……爸,呜……呜……爸!……”
她就这样子哭。哭声又细又绵。
申沐清记得清楚极了:四岁的申焕被男孩们欺负了,她就这样“呜呜呜爸”地一路哭,到家时她已哭得没了气力。
那安眠药对于保罗这样一条白种壮汉竟这样无效。
这天早上,申沐清没起床。他在早餐桌上的缺席一般会让申焕不安。八点左右,她上阁楼来了。
“爸……”
“嗯。”他闭着眼,表示还在睡中。
她一口气显然松下来了。她见父亲闭着眼,陡然放轻脚步。立在那儿走神了片刻,她转身伏在那张小桌上匆匆往纸上写字。申沐清从眼缝看见她的背影,他想看清她这次伤在了哪里。
申沐清起身,见女儿留了话在桌上:“爸,麻烦你到洗衣店把我和保罗的衣服取回。别专程去,要是遛弯儿就顺便去一趟,中午等我电话。焕焕。”字里行间他实在看不出她的疼痛。
连续两个星期,保罗仍是原先的保罗。安眠药已加到了十粒,按医药常识,这是个危及生命的剂量了。而这个剂量在保罗身上并未造成明显的杀伤力。申沐清不知该怎么办,再把剂量往上加,绝对会出事的。
申沐清已有整整两个星期没睡过觉,每天夜里他都战战兢兢地等,等着那安眠药出现神效,而他等来的却仍是申焕的哭声。哭声时常是细弱的,偶尔也会加剧,变得极端凄厉。
在申焕最凄厉的哭叫中,申沐清大汗如雨地起身了。这次再不可能听错,是女儿在叫,女儿在向他呼救。他摸黑到门口,哭声弱下去。他试着向梯阶摸索,哭声只剩一丝儿抽泣。这时他看见了保罗——赤身的保罗走进了门廊微弱的灯光中,显得更庞大。没了衣饰和仪态,保罗整个淡色多毛的身体看上去像个巨型胎儿。
申沐清几乎叫出声来,但他很快发觉保罗不是冲他来的,保罗并没有发现暗处的他。他忙把脊背与墙贴得更紧,紧盯着立在灯光下的这个亚利安种男性:他那么巨大而不肯定的身体轮廓显得那么无辜、易受伤害。保罗在终于找回方向感后,转身进了厕所。
申沐清摸回床上,身上的汗冷冻似的干涸了。
这两个星期中,申沐清两腮大大地塌陷了,耳朵显得比原先大。申焕也注意到了父亲的变化,中午总在电话里添上一句:“爸你按时吃药,啊?”
他费了一下午工夫做晚餐。四个菜摆好,他开始准备汤料。他本来计划做八个菜,又担心太不自然,申焕和保罗会察觉什么。虽然算不上晚宴,但每个菜他都做得精致到家。可等到八点,无论申焕还是保罗,都不见影子。
申沐清站站坐坐,一刻都舒服不了。
门外楼梯上总算有了脚步声。开开门,门外是紧搂成一体的申焕和保罗。
“爸!”申焕响亮地叫一声:“下了班给保罗的朋友叫去,喝了几杯酒……”两人你拽我拉地走进来。保罗向他打个招呼:“你好!”
他说:“醉成这样?”
申焕咯咯笑道:“谁醉了,我才喝了一杯……”她把保罗捺在椅子上,保罗把她又拉到怀里,捺在自己膝盖上坐着。
“也该打个电话回来,害得我白白准备一下午……”他咕哝。
女儿撒娇地扯开嗓门:“谁让你准备得这么吓人!…… 这么多菜!”
他咽咽气说:“还吃不吃?”
女儿转向保罗:“还吃不吃?”
保罗比画个手势:“先喝点汤。”
女儿转向他,口气变得果决:“先喝点汤。”
他却没动,盯着保罗粉红的脸膛。申焕似乎识破他将要做的事,惊叫道:“爸,你怎么了?”
“我去热汤,什么都冷了。”他边说边转身。
他回到阁楼,点燃了煤气灶。一群鸽子在天窗上蹲着,咕噜噜、咕噜噜地念咒。他拉开灯,鸽子们突然看清了他,不作声了。他将百叶窗拉合,一个眼证也不想有。
药早被他预先备下了。这是他所有的家当,他已在遛弯儿的路上扔掉了药瓶。不止三十粒药,他没去数,只是把它们一颗颗从胶囊里剥出来。他将一勺汤浇在白色均细的药粉上,再添一勺,粉末溶化了,从汤的边缘泛起一圈白色。他从来没想过怎样对付这局面。他手上的汤勺搭在碗沿上,看着汤渐渐变色。整个汤变得浑浊、难看,他不知该拿它怎么办。
这时申焕在楼下叫:“爸,我来啦!我来帮你端!”
他大声回道:“不用!”一面用筷子搅动那碗汤。汤又渐渐还原清澈,只是稍稍带点冷调。砧板上有剩余的香菜末,他抓起掷在碗里。保罗喜欢香菜。
他端着托盘走进客厅时,感到面孔一阵寒冷。那是血色去了,人的颜色去了。申焕和保罗竟没留神他的模样。他两人正在看一只戒指,见他过来,申焕忙将手臂软软地往他鼻尖下一送,像个旧时的贵夫人赐一只手去给人吻。
“爸,好看吧?保罗给我买的结婚戒指。”
他忙说:“好看,好看。”
他眼睛看的却是她手腕上一块血紫,像是被谁拼命掐住,掐出来的。像是焕焕她要挣脱,被保罗拼命掐住,掐出来的。脸上那种寒冷下降散布到他脖子、脊背、腿,最后到脚板心,那是人味去了——人的整个意味。他将托盘搁在桌角,心里默记哪一碗属于保罗。
女儿和保罗高兴得无心来注意他,他俩甚至高兴得连喝汤也顾不上。
申沐清把第一碗汤搁在女儿面前。女儿正笑得直仰伏,险些碰翻了碗。保罗真情真意地在讲令她羞怯发笑的话。申沐清两手停在托盘的把手上,动不了似的。
申焕舀一口汤送进嘴里,敷衍道:“真好,爸!”她又补着他一眼:“唉,爸你坐呀!保罗稍微多喝了一点……”她手伸过来,邀请父亲入座。她很幸福,一边是情人,一边是父亲。
申沐清拉住那带一块血紫的手腕。
“焕焕……”他说。
申焕有些吃惊,手在他手里轻微挣扎。他却越是将她拉得紧。
申焕虽是笑着,眼里却出现了惧怕:“爸,你坐呀!快坐呀!”
“焕焕!”他几乎是没声地再次叫道。泪落下来,比脸还凉。他想说:“焕焕,你在过的什么日子?”
申焕挣脱了父亲。
他半是跌倒地落坐在椅子上。
保罗忽然静了,申焕更静,两人交换一个知心透顶的眼神,又将统一协调过的眼神转向他。
“爸……”申焕小声叫道。她手伸过来,抚摸父亲流泪的脸。“爸……”她为父亲害臊似的对保罗笑一笑,“爸,我们也有我们的生活,在外面多喝点酒,您也不至于啊……”她声音软和,带出哄和恳求。
泪眼中,他看到的焕焕只有四五岁,穿着小红皮鞋。他点点头,微笑一下。
也许,也许。也许申焕夜里从来没哭过。也许连她手腕上这块玫瑰刺青般的伤痕都是幻觉。也许有一些概念因人而异的,比如幸福、痛苦。
保罗想打圆场,伸手向托盘去够汤碗。申沐清将靠后的一碗递给了他。气氛平静下来,保罗和申焕都关切地偷窥他。
他开始喝汤。它原本是为保罗做的。汤里的药粉溶化得极如人意,半点痕迹也没有,但他尝出那里面的药特有的清雅的苦味。
申焕和保罗的神情松弛了,他们以为他没事了。
保罗请申焕放一盘爵士精选。
他已饮尽了汤,站起来对他们道晚安。申焕祝他睡得好。
他回到阁楼上,躺平,拉开百叶窗。伦敦今夜晴朗,一天稀疏的好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