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做齐,申焕叫:“爸,把灯开开。”
一直就着窗子光读报的申沐清答应着,去摸灯钮。灯有了,她才敢捧着托盘踏进屋。就这一间屋,餐桌抵着墙,来客时拖出来。在伦敦,这样就住得不坏了,申焕奖学金的百分之七十要交房租。
申沐清看女儿将一碟腌鸡搁到桌上,又把两只小碗面对面摆好,配齐两双筷子,放在碗边。就这些。女儿说:“汤还在烧。”女儿神情严肃。剩她和父亲单独在一起时,她总是这样严肃。她最正常和自然的样子,就是这样严肃。
女儿自己先坐下,申沐清也跟着坐下,并发出很轻一声呻吟。女儿看他一眼。他也不明白这个呻吟从哪里出来的,上了七十,人动一动就出来这种哼卿,其实他好好的。
“先吃吧,我马上去楼上拿汤。”申焕说。
楼上其实就是只有几级梯阶之上的一间阁楼,摆一张床给申沐清睡,还搁一个电灶。真正的烹任是在那儿,这屋里的炉灶是从不用的,是用来给人看的。申焕说人家西方人的厨房干净得像个无菌实验室,因此,她把炉具都拆到阁楼上去了,留的只是个空壳,一天到晚锃亮。申焕说这样外国人就不会讲中国人邋遢。申沐清同意:中国人是邋遢。
申焕吃两口,站起上楼去。申沐清喜欢看她走路,两个膀子微微向两侧张着,步子不稳也不均。个个小孩学走路,大人对他拍拍手“过来,朝我这儿来!”他就会这样扇着两个膀子向前扑。在他印象中,申焕从最开始学走路到二十九岁,一直是这样子走路。小小孩儿的笨样。
“汤特别鲜!”申焕在楼梯上就通知。她手上套了两只棉手套,鼻尖越发的红。她从小就恨自己长的这个鼻子,无缘无故就红。她没这个鼻子可以是个好看女人的。
搁下汤碗,申焕对父亲邀请地看一眼。
这时门铃响起来,申焕说:“他来了!”
申沐清说:“噢。”看她一眼,又说:“要不要我走?”
申焕说:“不。”她忙起身去拿餐巾、餐纸,把纸叠成花,每人面前摆一朵。
说的这个“他”是申焕的男朋友,他一来,桌上得摆些不能吃的东西。男朋友叫保罗。
申焕张着膀子跑到沙发前,将那把有两礼拜老的康乃馨也搬过来,摆在桌子中央。这样不显得一顿晚饭只有腌鸡和汤。申焕并不去开门,上礼拜已给保罗配了这个房的钥匙。他按一记门铃是为了礼貌。
很快,听楼梯上响起他的脚步。申焕已经将这屋的门给他打开了。他却还会在开了的门上叩一叩,问一声:“可以进来吗?”这都是礼貌。申焕很骄傲保罗这份礼貌。
他这才进来。申沐清含混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屁股在椅子上磕碰几下。他对申沐清回了个“你好”,一下就把申焕抱进怀里去亲。申焕看起来是快活的,吊住他那比脸还粗的颈子。他渐渐将她压得向后仰下去,脸盘仰得像一枝朝天开放的大葵花,像要从那细颈子上给折断下来。申沐清其实并没去看,他眼睛其实是定在腌鸡肉上,肉上有皮,皮上一粒粒凸着鸡皮疙瘩。
之后,申焕把保罗牵到申沐清的视野中,坐到了餐桌的一方,那一方有主宰意味,使得申家父女一左一右成了伺候。他在桌下把自己两条长腿搁平整之后,毛茸茸的手便去拿筷子。筷子他是舞弄熟了,甚至能从汤里钳出溜滑的粉丝。申焕头次领他来家时,一顿饭他掉了十五回筷子,饭菜吃了一桌一地。那天晚上他就没走,跟申焕睡在那张沙发床上。之后他几乎天天来,有时来吃饭,有时是申沐清已回到自己阁楼之后他才来。有时他来,申沐清没防,穿戴得太糟粕,申焕就说:“爸,你回你那儿去吧。”申沐清就会慌张地端上自己的碗,上楼去吃。保罗总是在这里跟申焕过夜。
他看上去有三十四五,身高六尺,眼珠子像两个蓝灰色玻璃弹子,头发留得齐肩,头顶稀薄处透出艳粉色的头皮。申焕说,爸,他是个诗人;又说,爸,他会弹吉他;还说,爸,他的正职是广告公司经理。得承认保罗配申焕是配得起的。也看得出他喜欢申焕,买给她鲜花,还买给她睡衣。前个星期天,他来得很晚,不久,听申焕一路叫着“爸”上到他的阁楼,给他看一个丝绒盒子,盒子里是根项链,上面有颗胡椒粒儿大的钻石。
“咱能要他这么厚的礼?”他问女儿。
女儿兴奋得一句话也讲不出,脸上红光锃亮,红鼻子不显眼了。女儿的眼睛得意透了,肯定忘干净了夜里那些委屈。申沐清夜夜都是听得见的。他一边听一边稀里糊涂失着眠。
这时他见保罗那毛很旺的大手正使筷子准确动作着。筷子显得尤其锐利,轻揭起腌鸡肉的皮肤。那手微妙地抖一抖,皮从鸡肉上剥落下来,剥得极其完整。保罗一面不断地跟申焕说话,听不懂英文也听出话的有趣。
申焕眼睛跟两泡清水似的,红红的鼻尖再不是无意义地红了,红得喜洋洋的。
保罗把筷子尖在鸡肉上拨弄,不一会儿,肉被剔下来,骨头被剔得光生生的。还不急,他筷子又改了动作:捺进肉里,再劈开,也就把肉劈成两瓣,撕裂得那么整齐干净,申沐清看呆了。
“爸,爸!”申焕提醒地叫道。
申沐清才发现自己把汤喝得很响。其实不跑神的时候,他喝汤喝得蛮好,一点儿声也没有,连粉丝都是无声息地从两片嘴唇间一点点蠕动进嘴里的。为保罗来,父女俩认真练习过喝汤。
饭后是申沐清去洗碗。女儿说,不早了,爸,洗了碗就去休息吧。
见女儿从冰箱柜子里取出一瓶酒,两个杯子,申沐清知道女儿这一夜又要累了。想跟她说:仔细点儿自己。想想算了,他怕自己和女儿都窘死。吃的是女儿的饭,女儿终究要吃保罗的饭。就这么想:女儿还是能从保罗那儿找些快活的。
进了阁楼,果真听见申焕的笑声。申焕不应该喝酒,喝就出来这种不“主贵”的笑。
阁楼有八十尺大,一面天花板拉了条大斜线下来,也算墙。窗子就是天窗,往床上一躺,就面朝着它。睡不着时,拉开百叶窗,天好时能看星斗移换。
申沐清的梦是这样的:一个小女孩,穿双红皮鞋,走起路来两只膀子向外撑开,像要架稳自己。仔细看看,见小女孩是沿着条水泥围栏在走。是六层楼顶上的围栏。申沐清叫她:“申焕,你给我下来!申焕,你给我下来!”
他把自己叫醒了,发现自己还在痛苦地动弹。他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沿上喘气。摸过表来看,一点钟。每天都是这个时间,每天他就这样坐在床沿上——申焕又在哭,是给扼哑了的抽泣,在黑暗里摇撼整个楼。申沐清止住喘息,听着女儿渐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这样哭已有两个月,从她把这么个高大壮硕的亚利安种男人引进家来。申焕在二十九岁前没有这方面的事,她在自己的博士论文中论女性主义在东西方文学自古的主宰,而她自己几乎是个老式淑女。三年前老伴死时,申焕回国奔丧,表姐妹们劝她找个丈夫带出去,好歹是自己家乡人。申焕老实巴交地承认她确有这个意思。但表姐妹们找来的七八个人选都不如申焕的意。她走时带走了孤单的老父亲。
不知是否幻觉,申沐清此时听见女儿嘶哑的哭声中夹了一声:“爸……”
他怔了,一个女人灵肉疼痛到什么程度才会脱口喊出这一声?这一声她不是叫别的,竟是如同最幼小无助、穿着小红皮鞋的年月,叫一声:“爸……”这太悲惨了,两道软软的眼泪从申沐清脸上淌下来。
早上八点,申沐清下楼。他眼睛躲着女儿的脸。
保罗满满地把自己堆进长沙发,两个光脚丫搭在沙发扶手上,脚板粉红得不可思议。从未见过这样巨大的一对脚,这么大简直不该是真的。一对脚像给申沐清看得不好意思了,两只肥嫩硕大的足趾相互切磋,似乎在你推我、我搡你地忸怩。
申焕见他,叫了声:“爸,起来啦?”
“起来了,早起来了。”
申焕在明晃晃的灶台前煮咖啡,咖啡壶嘟嘟响。这个假扮的厨房就这一时有点儿人烟。一星咖啡溅出,她手里的洁白抹布就跟上来,擦掉它。她将咖啡搁在托盘上,又把方糖在一只小碟里堆砌整齐,捧着托盘向保罗去了。她的步子滑稽,去掉她朝两侧微微撑开的膀子,那股笨拙中的稚气没了,就只剩下笨拙。她放下托盘时,保罗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拍一下,眼睛并不离开报纸。申焕笑一下,但马上收住嘴角。
这时,申沐清突然看见女儿嘴唇上有新鲜的伤痕。
不久前,他从中文报纸上找到一个中国人的心理诊所。他去了。他说该来此地的并不是他自己,他是代女儿来的。
心理医生点点头,表示理解。医生也很耐心,不催他,直到他把最初的尴尬捱过去。
他告诉了医生女儿在夜里哭的事。他形容了那种哭声。不,不是初夜哭,夜夜都哭。不,我女儿没有生理缺陷。她是我独生女儿,我当然知道她好好的。不,她从小长大的环境很好,我和她过世的母亲都在大学教书。不不不,我女儿绝对没有早年被虐的经历,我说了,她的成长环境是大学校园……
去了那诊所几次之后,一天他对医生说,女儿夜里哭得越发痛、惨,哭得他一宿一宿不睡。他失态地抱住脑袋,让脑袋在两个手掌中痛苦地滚着。等他抬起头,见心理医生两眼阴森森地盯住他。
心理医生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你女儿和你的关系怎样?”
“很好。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她妈去世了,她就我这个爸……”他边说边觉得这个医生眼神不对劲。“她对她妈的感情淡些,她妈那人爱较真……”
医生把头点得极有谋算。
“你有没有想到……”医生开口道,“你对你女儿的感情……”医生改了口:“你在她小的时候,是不是抚摸过她……”
他大张开嘴。医生说,没关系,我只是医生,并不仲裁伦理道德方面的是非。在我看来,没有罪恶,只有病态。需要一段时间让我慢慢来跟你解释情结这东西。你应该从你女儿身边走开,甚至从她生活中消失。你明白吗?她并没有哭,那不过是你的臆想。
花去一大笔诊费,就落下这么个判决。申沐清记得自己文绉绉的一生中,第一次那样出言粗劣:“肏你妈!”
绝对不是臆想,申焕此刻嘴唇上的伤痕便是证实。申焕身上隔三差五地会出现这样那样的伤痕。申焕在餐桌对面坐下,端起一杯咖啡递向唇边,滚烫的液体通过伤口时,她肩膀猛地一耸。她忘了这伤的存在。每个早晨的降临,至于她,都是对夜的否定。在白天,她能把她的伤痛完全收缩起来。
“爸,”申焕平淡而快乐地说:“保罗和我准备年底结婚。”
“哦,好啊。”申沐清还不去看女儿的脸。
“我们要搬到郊区去。”
“那我还住这里好了……”
“看你说什么呢?我会撇下你?保罗现在天天来这儿,就是因为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申沐清不吭声了。他懂得她指的是他五年前那次中风,其实那倒没让他残废多少,只是手脚都失去了一些准确性。
“还是把我留在这里,”申沐清说,“住惯这里了……”他用茶杯堵住自己的嘴。
申焕着急,圆眼睛瞪得有些三角:“爸,你又怎么了?”
她嗓音太响,保罗在沙发上哼哼地清一下喉咙,父女俩马上静下来,几乎是一口一口往嘴里偷咖啡。
过一会儿,申焕轻声说:“您最近怎么这样别扭?是我,还是保罗惹你了?”
他吓坏了,忙说:“吃早饭,吃早饭。”
再过会儿,申焕说:“我们哪能两头付房钱呢?”
他指的“我们”,是她和保罗。
保罗突然在沙发上轰然大笑起来,笑着叫着:“哦!上帝!上帝!”两个粉红色大脚丫在沙发扶手上擂动一阵,又像一对巴掌似的相互拍着。咖啡被震得在杯子里跳蹿。
父女俩全朝他转过脸。申焕做个好玩儿的表情,表示她对他的娇纵。
父女俩一动不动,似乎怕惊动保罗的大笑,打断他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