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校,傅川直接回了家。一个月没去公司实习还拐走了世交家的外孙女,傅川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父亲不会放过自己。
果然一进门他就被守在门边的傅渡江结结实实地踹了两脚,傅渡江不想再浪费口舌,直接让儿子“滚”,见傅川掉头就走,他又说:“回来!陪你爷爷奶奶过完年再滚!要不是怕他们生气,我早和你断绝关系了。”
第二日出门前,傅渡江再次警告儿子安分地待在家里。
父亲的警告对二十五岁、经济独立的傅川来说其实毫无震慑力,他却真的留在家里吃了午饭才出门给池西西开家长会。
到了学校傅川才发现他不知道池西西在哪个班,就走到了人头攒动的排名榜前。介于对季泊川的了解,他从榜尾看起,不出意料,总共1050个高三生,季泊川排1039名,可他却是一班的。想必是季家人不愿放弃,硬把季泊川往好学生中塞,以期他能受到感染。
除了季泊川,一班的其他学生均排在前一百,而池西西是19名。呦,学霸呀。
高三的教室在教学楼顶层,一走进一班,傅川就迎面遇上了他过去的年级主任。
“傅川?”
那句“黄老师”还没叫出口,正抱着一沓通知挨桌发的池西西就奔了过来。
“舅舅!”
“傅川是你舅舅?”隔了七八年再看到傅川的脸,快退休的老太太仍旧感到头痛。得到肯定的答案后,黄老师一脸匪夷所思。
“黄老师您也教过我舅舅吗?”
“傅川是他们那届学生里最出类拔萃的。”黄老太太推了推眼镜。
“真的呀?”
瞥见池西西眼中的崇拜,从不知道脸红为何物的傅川直后悔不该来。池西西给傅川指明自己的座位,而后继续发手里的通知。
“你弟弟现在干吗呢?毕业了吗。”黄老太太完全没有兴趣知道傅川的近况。
听说傅岳去年从牛津毕业后进了伦敦的顶级律所,黄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为人师表,最大的成就自然是教出几个真正优秀的学生。
惹老师头疼的倒不是傅川的成绩,傅家从爷爷辈起就是高知,傅渡江为人耿直,早年看不惯某些风气,才下海经商。托基因的福,傅川虽然鲜少写作业,书包里几乎没有书,数理化却一直很不错,就是语文英语经常不及格,综合起来在这所重点中学里也能够上中游。但比起脑子笨的学生,老师更怕爱惹事的,傅川就是后者。
家长会的时候,黄老师不时瞟着傅川感慨,家风再正也难免会出个例外。
从学校出来,傅川问池西西:“想要什么奖励?”
“奖励?”
“不是考进了前二十么。”
“那有什么好奖励的,跌出前二十才是意外。”
傅川从运动裤中伸出手,敲了一下池西西的头:“谦虚点行吗?”
池西西捂着额头冲他笑:“傅川哥,你高中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厉害?我们班第一名从没考过第二,还得过好多竞赛金奖,黄老师都没用‘出类拔萃’形容过他。”
傅川斜了她一眼:“你春节去哪儿过?你爷爷奶奶家?”
“我自己过。我爷爷奶奶家离这儿六百多公里,我回去的少,和他们也不熟。”
池西西的父亲是从山区考出来的,毕业后就留在大学教书了。池西西的妈妈则是典型的富家女,漂亮娇气脑袋空空,年轻的时候,两人一个迷恋对方的英俊博学,一个爱慕对方的天真漂亮,在爱情面前,有没有共同话题根本不是问题。可漫长的共同生活后,两人还是闹到了离婚的地步。
“那你去我们家吧,我奶奶中午还让我叫你。”
“多不好呀。”
傅川看着她笑:“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池西西嘴巴甜,最讨老人喜欢,傅奶奶再三挽留,所以整个寒假她都住在傅家。
离过年还有五天的时候,傅川才想起要交毕论,他瞟了眼要求,打开文档整理了一会儿就感到烦躁。
因为不觉得书念得好就算成功,高三的时候傅川本没打算考大学,傅奶奶突然病危,昏迷了几日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看不到小川的录取通知书,死也闭不上眼”。
傅川是奶奶带大的,听到这话心中一酸,突击了两个月英语语文,高考时这两门居然及格了。傅川并不准备真的去上,只是想拿通知书告慰奶奶,就任由父亲报了金融专业,哪知道老太太挺过来了……
傅川好不容易混完大学,正想去当海员,老太太再次病重,说活到七十多也算值了,唯一的遗憾就是等不到大孙子考上研究生。这两年老太太又改口说,退学可以,给她带个孙媳妇生个重孙子。
因为感情极深,不管奶奶真病还是假病,傅川都没法不当一回事。只是有回听到老太太得意地和人炫耀自己把大孙子拉回了正途,傅川深深地觉得自己被坑了。
傅川英语烂,试着翻译了半句,就把论文摘要打印出来,敲响了池西西的门。
池西西正做数学试卷,傅川把纸往她面前一摊:“考考你汉译英。”
池西西看了两遍:“能查词典吗?有几个词不会。”
“嗯。”
池西西认真地翻完,又读了一遍,递到傅川手里:“对吗?”
傅川随便看了一眼:“差不多吧。”
池西西笑了笑,眸子亮如星:“真的?其实有点难。”
台灯的光照在她脸上,给她细细软软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浅金色,傅川想,这小孩到底是怎么长大的,怎么就这么单纯这么好糊弄呢。
2016年末,冬至。
傅川醒的时候天还没大亮,许久不做梦,一时有些恍然。他想起梦的结尾,无声地笑了笑,他活了三十多年,总共就被两个人坑过,一个是他奶奶,一个是池西西。女人真是可怕的生物。
傅川刚摸起手机,池西西的微信就发了过来——【前夫,九点半民政局门口见,谁迟到午饭谁买单。】
傅川没回,把手机随手一丢,视线落在了床头柜上两人的合照上,照片上的池西西笑得一脸无邪,傅川把合照丢到抽屉里,眼不见心不烦。
那时候他怎么就上了她的当,真蠢。
池西西九点一刻就到了,傅川却让她等足了一个钟头才出现。傅川下车的时候,他的秘书许然向池西西解释道:“今天的会推不开。”
池西西倒没放在心上,笑着说“感谢日理万机的前夫先生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
接过许然递来的材料,傅川和池西西站在队尾等待,前面四对皆是沉默不语地相隔十厘米以上,唯有池西西一脸殷切地问傅川午饭想吃什么。
路过的工作人员见状低声提醒今天是单日,只办离婚。听到池西西笑着道谢,说他们就是来办离婚的,工作人员有一秒钟的诧异。
“铁板烧吃不吃?”见傅川没有反应,池西西补充道,“我请你。”
“你有事?”
“我有个同事想给你做个专访,我已经替你答应了,只需要半个小时,我刚刚等了你一个小时呢。”
见傅川不语,池西西又说:“……前夫,给个面子行不行?”
“许然。”
秘书闻声走了过来。
“把‘离婚’的定义背给池西西听。”
许然尴尬了片刻:“离婚是指夫妻双方通过协议或诉讼的方式解除婚姻关系,终止夫妻间权利和义务的法律行为。”
“听明白了?等下签过字,咱们的关系就解除了,我没义务做你答应的事儿。”
池西西停顿了一下:“那就先不离了呗。”
傅川手中的身份证滑落到了地上。
池西西弯下腰捡起来交回他手中:“等你做完专访,我们下周再找个时间过来。”
签字的时候,傅川下笔的速度格外快。
从民政局出来,傅川拒绝了池西西共进午餐的邀请,池西西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转身就走。
“池西西。”傅川突然开口,“把你手机给我。”
池西西虽然莫名其妙,却还是照办了。傅川解开手机锁,找到通讯录中自己的名字,点下删除,而后把手机还了回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池西西轻扯嘴角“切”了一声,散买卖不散交情的觉悟都没有,要不要这么没风度。“切”完之后她才想起来,前夫先生对前任向来没风度,这一点她高中的时候就见识过。
2008年,除夕夜。
吃过年夜饭,池西西就回了客房。傅川进来的时候,她正默写英语课文。
“帮个忙……大过年的还用功呢?”
“高考生哪有假期。”池西西一抬头,傅川才发现她正哭。
“你怎么了?”
池西西顿了一下:“刚刚做数学卷子,十题错了五题。”
“就为这个?”傅川没有怀疑,“傅岳的高三是一路玩过来的,但他是那年你们学校第一,太紧张会起反作用。”
“我和傅岳哥不一样,我笨。”池西西擦干眼泪,“傅川哥,你找我什么事儿。”
傅川把不停震动的手机递到池西西手里:“帮我接个电话,就说我去洗澡了。”
谁知还没接听手机就不震了,池西西正想问要不要回拨,电话再次打了进来。一按下接听,一道饱含愤怒哀怨的女声就传了过来:“傅川你混蛋!”
“他……去洗澡了。”池西西刚哭过,声音软,因着这句话有暧昧的意味,迟疑间更添了几分怯怯的温柔。
电话那头霎时安静了,片刻后才语气不善地问:“你是谁?你们在哪儿?”
池西西看向傅川,傅川挂断了电话。两三秒后,电话不依不饶地追来,傅川直接拖黑了那个陌生号码。
“谢了。”傅川走出两步又回头问,“想吃什么,买回来谢你。”
“你要出去玩?”
“嗯。”
“能不能带上我?”
池西西一笑,腮边就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看到笑靥之上那对红红的眼圈,傅川咽下了“不能”,转而说:“穿厚点。”
因为过年,整栋别墅的灯都开着。长辈们聚在一楼客厅看电视,傅川只得再次带着池西西从二楼的窗户跳了出去。
飘着雪的除夕夜,连最顽劣的孩子都躲进了家里,街上冷清清的没有人,只有零星的几辆车子驶过。傅川一直开到郊外,失了路灯,天地间仿佛只余下车前的两道光芒,池西西望着在光芒间飞舞的雪花发了会儿呆,听傅川说“到了”,才回过神来。
这是远离市区的一座荒岛,上面有几个废弃的仓库,傅川把车子随便一停,示意池西西下车。中间的那个仓库前有两堆篝火,男男女女竟聚了二十多个,见傅川带着池西西走过去,纷纷扬起手打招呼。
池西西粗略地环视了一圈,只找到宁御、宁立夏和季泊川三张熟脸。
傅川难得带女孩出来,众人自然好奇,瞥见有人递啤酒给池西西,傅川立刻出手拦。池西西走到亮处,听到有人笑着问傅川:“女朋友?”
他斜了那人一眼,低头问池西西:“冷不冷,到里面呆着吧。”
池西西望了一眼虽简陋、但明显布置过的仓库,摇了摇头,往傅川身边挪了挪。傅川只当她怕生,对池西西说了句“想吃什么自己拿”,便加入了众人的讨论。
他们准备去荒岛上著名的鬼屋探险。宁御妹妹递了一盘烤熟的海鲜过来,池西西摇头说不吃,宁立夏便又拿了块烤红薯让她暖手。荒岛上风野,挨着篝火,池西西也冻得嘴唇发紫,离家时匆忙,她忘记了戴帽子口罩。余光瞥见池西西直缩脖子,傅川抽下脖子上的围巾扔给了她,而后把拉链拉到顶,戴上羽绒服的帽子继续和宁御说路线。
傅川的围巾长,池西西把整颗脑袋都裹进围巾里,顿时暖和了起来。季泊川过来打招呼,看到仅露出一双眼睛的池西西,吓了一跳:“你怎么也来了?”
“你不也在?”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那谁谁花了一个星期给你做的生日视频,你看了没?”
“没兴趣。”池西西翻了个白眼。
“今天你生日?”傅川转头问。
“嗯。”
“不早说。”
“我又不是小朋友,生日有什么好过。”
“你不是小朋友是什么?”
“你也不是很大啊。”
见傅川的眼风扫过来,池西西马上笑着讨饶:“我是说傅川哥你看起来年轻,我以前一直以为傅岳是哥哥你是弟弟。”
不同于自小就成熟稳重的傅岳,傅川虽然话也少,但满身的玩世不恭让已经二十五岁的他看上去仍旧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
“他那是未老先衰。”
十点一到,众人便出发了。池西西觉得没意思,就留下看东西。一行人走后,望着黑漆漆的四周,她又有些后悔,倒不是因为怕,她胆子一向大,而是除夕夜,荒郊野岭的一个人干坐着有点傻。
雪渐渐小了,风却未止,吹得篝火左右摇曳。周围太寂静,脚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咯吱的声响格外清晰。
傅川怕吓着池西西,未等走到拐弯处便高声说:“是我。”
“你怎么回来啦?”
“本来就挺没劲的,我就是不想呆在家。一只黄鼠狼蹿出来那几个女人也要乱叫,吵死了。”
“我刚刚也看到了一只。”
“你吓坏了吧?”
池西西知道傅川中途折回来是好心,便很配合地“嗯”了一声。
“就知道你得害怕。你哭不是因为十题错了五题吧。”傅川开了瓶可乐,喝了一口,斜着眼看她。
池西西沉默了一下:“我爸妈把我生日忘了。”
不止忘了,还在电话中不约而同地指责对方把她扔在别人家过年不负责任,顺带数落了她一顿。没有关心她一个人生活习不习惯,也没有主动问起她的期末成绩。他们各自成为了别人的家人,而她是无处安插的负累。
“这也值得哭?气你爸妈没给你准备礼物?”
倒不是怨恨他们,只是窗外的炮竹声害她想起了刻意忘掉的那些温馨往事。
“等着。”傅川返身进了仓库。
一通搜寻后,他拖出了四大箱烟花炮竹,这本是季泊川拉来取悦久攻不下的女孩子的,那女孩不肯出来,傅川便借花献佛。
见池西西想要走过来帮忙,他说了句“坐着”,分几趟把硕大的箱子搬到了外头。
“捂着耳朵。”
话音才落,第一朵花火绽放在了夜空中,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烟火刹那间照亮了半片海面。
见池西西被巨大的声响吓得一缩,傅川露出了小时候把女生捉弄哭后的满足笑容:“谢礼。生日快乐。”
“谢谢,好漂亮。”
震天的声响中,两人的声音转瞬被湮没。
去探险的人一回来就嚷嚷,问傅川好好的点什么炮,鬼都被他震走了,害他们连个影子都没遇上。
傅川垂着眼点烟,半晌才答:“闲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