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定国住进了省第一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里,陪同他一起去省医院检查病情的,还有市委组织部的部长。之前,刘定国跟市长万长卿、分管党群的常务副书记通过气,说自己近段时间老毛病又犯了,要去省城医院检查检查。所谓的老毛病,是指刘定国经常性的胃疼,大概是喝酒喝得太厉害,把胃给伤了。
市委书记住院,对雎阳的大小官员们来说,就是一件大事情。如果你不想丢掉头顶上那顶乌纱帽,就一定得去医院打个转身。这个“转身”还很不好“打”:探望病人,你总不能空着手去,如果是普通病人,买点水果、营养品什么的,就成;如果是亲戚呢,就塞上几百块钱,也就罢了。但你要探望的病人是市委书记,是掌控自己官帽子的人,你给拿些什么?送钱,有行贿的嫌疑;买点儿营养品,光雎阳大大小小的县处级官员就一大堆,刘定国能喝多少营养品?只抱个花篮进去,成不成?肯定还是不成。官场有官场的潜规则,并不是说刘定国有多在乎别人送给他什么东西,而是他的身份放在了那个地方,他的身份值什么身价儿,你就得按着他的身价儿来,他在乎的是自己的身份,否则,他会以为你这人跟他不怎么对劲儿。市委书记觉得你跟他不对劲儿了,情况就大大地不妙了。有意思的是,刘定国说是老毛病犯了,去省城医院检查检查,但却带着组织部长。明眼人一看,嘴上不说,心里却透亮,只怕是要动干部了,否则,市委书记生病,用得着组织部长随同伺候吗?
第一个来医院探望刘定国的,竟然是雷东生——梅林县的常务副县长。几乎是刘定国前脚进医院,雷东生后脚就进来了。雷东生的屁股还没有坐热,杨之栋也紧跟着进来了。刘定国就清楚,这两个人十有八九是约好了的,看来杨之栋对上次没能把雷东生提拔起来还是耿耿于怀,亲自把雷东生带来了。
刘定国笑着说:“看来,雎阳还真没有杨总不知道的事情。”
杨之栋也笑了,说:“市委书记住院,我们这些当百姓的,还不得赶紧来探望探望?不然,地里不但不长庄稼,还尽长荒草了。”
杨之栋话里有话,暗指新工业园区的规划没能放到他的地盘上,让他损失不小。
刘定国说:“别人不清楚,杨总还不清楚?地里长庄稼,实际上不赚钱,只有长钢筋水泥,才赚钱。”
杨之栋接过话头,说:“是啊,我也打算让它长钢筋水泥来着,你们市委、市政府不让嘛。”
刘定国呵呵一笑,说:“庄稼嘛,这季收成不好,下季再种呗。”
杨之栋附和着说:“也是,下季再种。”
他话头一转,对刘定国说:“东生这孩子不错,年轻有前途不说,还聪明伶俐,就让他在医院里照顾你这个大书记吧。”
刘定国说:“别,千万别。东生是不错,梅林的茶叶那么好,整天喝,还能不聪明?”
杨之栋和刘定国就都笑,雷东生也陪着傻笑。雷东生清楚,有的时候,他不能多嘴,因为还轮不到他这个级别的干部多嘴,你就得表现得傻乎乎的,那比你说什么话都强。
杨之栋也就是顺口一说,真把雷东生留在医院里照顾刘定国,十有八九,光唾沫星子都能把雷东生淹死。这年头,要想别人不知道你的什么事情,太难,除非你只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死人。否则,谣言会像长翅膀的蚊子一样,在你周围的人群当中嗡嗡地飞来飞去。最后,针尖大的事情就会变成芝麻大的事情,芝麻大的事情就会变成西瓜那么大的事情。谣言不仅长翅膀,飞来飞去,还会让关于你的事情,像几个月大的小孩子一样,风一吹就变胖变大了。杨之栋当然不希望雷东生成为某个谣言里面攻击的对象。来医院看望刘定国,还是越隐秘越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谨防在关键时刻有人放水,背地里使坏。
刘定国心想,雷东生不用起来还真不行,尽管他现在搞清楚了,雷东生和杨之栋两个人与省委郑副书记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郑副书记第一次来雎阳,之所以对杨之栋的锰矿集团公司感兴趣,是因为郑副书记打一开始就准备把杨之栋的公司收归省有色金属矿冶总公司麾下。而雷东生,郑副书记纯粹是顺嘴对他说了几句客套话而已。尽管跟郑副书记没有关系,但雷东生却跟杨之栋大有关系,杨之栋最近情绪不大好,好好的一道大餐,自己没吃着,反倒让万盛给吃了个满嘴流油,这还不算,省上的意思,打算让省有色金属矿冶总公司把他的企业给兼并了——情绪不大好的杨之栋一心要把雷东生给扶起来,刘定国就不得不重视。不管怎么说,跟杨之栋多年的交情,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何况一顶官帽子,给谁不是给呢,权当跟杨之栋走了个人情。
接下来,就跟走马灯似的,各部委局的头头、各区县的书记县(区)长,轮着番儿来医院看望刘定国。还有一些虽说是副书记、副县长的角色,但自认为跟刘定国还能搭上个话,自己也想进步的,也就紧着碎步儿来了医院。偌大一个病房,一天到晚人来人往,每隔小半天就得清理一下客人们送来的花篮、水果、营养品之类的,不然,堆都没地儿堆了。凡是来的人,几乎都给刘定国准备了红包,里面包的现金有多有少。红包包得比较重的,有两类人,一类是在各大局、各区县主要领导的职位上,不想挪窝儿的,礼金就重;还有一类人,没有在重要岗位上,却想去重要岗位,或者还想再上个台阶,这类人的礼金也重。刘定国对来看望自己的这些人,就跟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哪类人可用,哪类人不可用,哪类人可以独当一面,可堪重用,哪类人只能给他许愿,适当的时候稍微给点儿甜头尝尝,但不可太过头……刘定国再清楚不过。有的人送了红包,刘定国不置可否,有的人送的,他必须厉声拒绝。白天和晚上九点半之前是探病时间,九点半以后,刘定国拒绝任何人来探望;而组织部长,则恰恰相反,白天躲在宾馆里睡大觉,晚上来找刘定国,两个人推敲需要调整的干部名单。
李文韬是跟着欧阳一民来探视刘定国的。之前,欧阳一民只是随口吩咐了一句,要文韬准备准备,跟他去一趟省城。
李文韬也没有多想,以为有什么工作需要去省上,简单收拾了一下洗漱用品,就跟欧阳一民一起来省城了。
到达省城以后,李文韬才知道,他们此行最大的工作,就是去省第一人民医院看望住院的市委书记刘定国。
刘定国住院,李文韬早就知道。这年头没有什么秘密,何况市委书记刘定国压根儿没打算让自己住院成为秘密。各部委局和各区县的头头脑脑都抢着往省城跑,生怕自己探望得迟了,刘定国对自己生出什么不好的看法。张德禄就专门跑过一趟省城。李文韬觉得自己也应当去看看,但考虑来考虑去,不知道自己该是怎么个看法儿,拿什么东西去探望呢?别人都是成千上万的封红包,他李文韬也跟他们一样弄个红包拿上?不行,肯定不行,这不但有悖于李文韬从政的初衷,而且,多年的淡泊让他养成了主动跟领导拉开距离的习惯。
市长万长卿不待见他,是因为他抢了张德禄的位子;市委书记刘定国不待见他,很大程度上则与李文韬跟领导关系比较疏远有关系:他没有逢年过节给领导们拜年的习惯,也不善于说些违心话逢迎拍马,在人家领导的心目当中,他李文韬本就是一个写稿子的老秘而已。李文韬承认在这一点上他不够圆滑,但他就是钻这个牛角尖,认这个死理。像这种情况,即使他李文韬眼巴巴地跑上前去献殷勤,人家还不见得答理你,你准备个红包,敢塞给人家吗?当然不敢,对方一旦翻脸,你手里的红包会让你下不来台。思来想去,李文韬觉得还是不去探望为妙。所以,市直各部委局的头头们中,大概只有李文韬还安之若素,没有去省城探望刘定国。
欧阳一民带着李文韬径直去了医院,在医院门口买了一大束鲜花、一个果篮,让司机抱着,就进去了。像欧阳一民这种身份,比较随意些,都是同僚关系,礼尚往来的事情,心意尽到就成,而不像各部委局和各区县的头头脑脑,他们是下级,讲究就多些。
刘定国一看到李文韬,就笑道:“哎呀,我们的大笔杆子来了,稀客稀客。”
刘定国的那声“哎呀”有点儿夸张,李文韬心里就直犯嘀咕,不知道刘书记嘴巴里蹦出来的“稀客”两个字,是讽刺他李文韬从没在书记面前走动过,还是真的在跟自己客套?
刘定国表现得很热情,一会儿招呼李文韬喝茶;一会儿又连声说:“文韬同志,吃水果,别干坐着,吃点儿水果。”
刘定国越是对李文韬热情,李文韬就越是心凉。刘定国的热情,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李文韬在人家心目中,只是一个外人——对贴己人,是用不着过分客气的,越客气,越说明你跟对方的距离遥远。李文韬也听人揣测过,说刘定国住院,十有八九生病是假,准备调整干部是真。但李文韬没放在心上,因为跟他没什么关系,他这个主任还是人家手指缝里无意中漏下来的,跟人家市委书记非亲非故,仅仅是在工作过程中有过接触而已,还能指望什么?指望人家提拔自己?显然不可能。而现在,刘定国的热情,让李文韬有种暴风雨即将到来的感觉。这种感觉很糟糕,特别糟糕,让李文韬没来由地想起了几周前在镜化寺中求的签,还有镜化寺住持嘱咐他的,让他谨防牢狱之灾的话来。
欧阳一民和刘定国扯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刘定国时不时转头招呼李文韬,无非还是让他喝茶吃水果之类的客套话。李文韬只是“哦、哦、哦”地应答,并不多说什么。他仔细观察了一下,果然像有些人推测的那样,刘定国面庞红润,印堂发亮,双目炯炯有神,一点儿也不像有病的样子。
时间差不多了,欧阳一民和李文韬起身告辞。
欧阳一民说:“刘书记好好将养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刘定国说:“是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出了医院,李文韬才算透过一口气,病房里实在太压抑了,对李文韬而言,市委书记刘定国就是一座大山,而他只是山脚下的一捧黄土,大山什么时候不高兴了,他这捧黄土就会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事实上,李文韬明白欧阳一民的用心,欧阳一民带自己来医院,是希望李文韬能给刘定国留下点儿印象。否则,你一个市府办的大管家,跟市长不对劲儿不说,跟市委书记再不搭边儿,这顶帽子,只怕很快就会易主。但欧阳一民的一番苦心显然白费了,凭直觉,李文韬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刘定国都不会对他有什么好印象。巴结人也是一门学问,而且是大学问,像张德禄,跟万长卿的关系处得那么好,想到什么岗位上去,根本不用自己提出来,万长卿就会替张德禄考虑。
之后,欧阳一民又带李文韬去拜访一位画家。画家姓黄,在省城乃至全国都很有名气,一辈子专攻花鸟,据说每年都有一部分作品被国务院作为国礼赠送给外国政要。欧阳一民办公室的那张刺猬图,就出自这位画家之手。
欧阳一民跟画家是莫逆之交,两个人见面又是握手又是拥抱。看得出,画家很高兴,带他们参观自己的画室,并展示了一部分新近创作的画。
欧阳一民对李文韬说:“这艺术创作跟我们搞行政工作不一样,我们的工作、政策走到哪儿,我们就干到哪儿。而艺术创作是要讲究操守和器识的,古人不是有一句话,说‘士先器识而后文艺’,一个人的眼界、胸怀、修养,可以从他的作品中看得明明白白。”
画家竖起大拇指,说:“欧阳市长高论,让人受益匪浅啊。”
李文韬也不住点头,连称欧阳一民看得透彻。李文韬自以为才华横溢,但比起欧阳一民来,还是欠着点儿,人家看问题一语中的,他李文韬终究还是书呆子气重了些。
欧阳一民说:“文韬,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让黄老师给你作幅画吧。”
画家很爽朗地答应了,问李文韬想让他画个什么。
李文韬说:“刺猬,就画一只刺猬吧。”
话刚一出口,李文韬自己首先就吃了一惊,自己什么时候也喜欢上刺猬了?
欧阳一民却接过话头,说:“刺猬好,刺猬好,黄老师就给文韬画一幅刺猬吧。”
欧阳一民又转身对李文韬说:“文韬啊,记住,人有的时候,就需要韬光养晦,冷板凳也是人坐的,就看你坐不坐得住,有没有本事把冷板凳坐成热板凳。”
画家已经铺开宣纸,笔走龙蛇,眨眼间,一只栩栩如生的刺猬就展现在了李文韬的面前,与欧阳一民的刺猬不同的是,这只刺猬浑身的利刺怒张着,箭一样向不同的方向射出,双目中,迷惘有之,惊恐有之,澄明有之,淡定有之。
画毕,画家在画卷左上角题诗一首:
行似针毡动,卧若栗球圆。
莫欺如此大,谁敢便行拳。
李文韬低声诵读了一遍,不知道是谁的诗,待画家落了款,才知道原来是唐代一个叫李贞白的诗人写的,名字就叫《咏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