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七年的七月末,这个夏天比以往任何一个夏天都要来得热些。
天上没有一丝云,只一轮烈日骄阳嚣张的挂在那里。
繁华的金陵城,就跟一个大大的熏笼一样,热得连空气都出现了一丝扭曲。秦淮河两岸的柳树,好像慵懒的娇娘懒洋洋的站在两岸,柳条宛若娇娘垂下的长发轻点在河面,带出点点涟漪。
树上趴着的知了叫个没完,这大热天里让人心里平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烦躁。
素日里往来尽是鲜衣怒马豪门权贵的朱雀大街上,此时却是一片的萧肃寂静。偶尔出现一两个路人,也是低着头神情肃穆的匆匆而过。
坐落在朱雀大街上,昔日高门显第的甄府,朱红色的大门上如今却是贴着两张大大的封条。
两日前,甄家被当今万岁爷下旨抄家了。
而甄家的现任家主甄应嘉,因为贪污盐税和刺杀朝廷官员等罪名,半月以前叫刑部的差役给拉到了京都的菜市口砍了头。跟着甄应嘉一起被行刑的,还有甄应嘉的几个心腹幕僚和甄府的大管家。
甄氏一族上下百来口人,受甄应嘉的牵连,皆被发落——男丁全部流放宁古塔,发与披甲人为奴;女子全部没入辛者库为奴;家中仆役丫鬟全部发卖,抄没家产全部充入国库。
只一个甄家老太太,因其年事已高,且曾经伺候过已故的孝康章皇太后,所以被当今万岁爷特意下旨赦免了。而且,今上还命人发还了一处位于金陵城城郊的小庄子给甄家老太太,已做其日后安身立命之用。
只可惜,甄家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再加上甄应嘉被处斩的消息一传出来,老人家直接就病倒了。紧接着甄家被抄了,甄氏一族无论男女老幼且被发落为奴。这两件事叫老人家心里又是惊,又是怕,又是痛,又是吓,最后到底没能撑下去。就在甄家被抄家的第二天晚上,老太太一个人在小庄子里孤零零的去了。可怜这位享了一辈子荣华富贵的老太太,临了身边却没有半个晚辈侍奉尽孝,只一个春妈妈守着而已。
甄家被抄这件事,叫金陵城里的很多权贵人家都跟着胆战心惊了起来,生怕自己被甄应嘉攀咬了出去,成了下一个被清算的人家。
这些人家全是拉拉杂杂上百口子人,哪里就能干净的如阳春白雪似的。甄应嘉做得那些事情,也不是他自以为是的那么严密。这些混迹名利场许久的人精子早就有所察觉,不过一来因为甄家会做人,这逢年过节的哪回不是重礼相送,二来也是甄应嘉做事还算是周密,叫人一时也拿不到什么证据。所以即便是有人知道了,大家伙的看在彼此都是姻亲的份儿上多多少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去了。
是了,这些权贵之家与甄氏还有一层姻亲关系在那儿。
甄家的姻亲着实不少,因为甄氏一族女子多生的貌美。而且,甄氏一族素来女孩子就生的多,男孩子却是少的很。
甄应嘉本身就是独子,他自己膝下统共也就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甄宝玉。不过,他嫡女庶女加起来却有七八个之多。甄家被抄家之前,大多都已经嫁人了。只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儿,还没有定亲。这个女孩子是甄应嘉的嫡女,生的极是貌美,自幼就深得甄老夫人和甄应嘉的宠爱,一心想叫她长大后进宫去搏一把。可惜如今这人倒是进宫了,却只能沦为辛者库奴婢,入了贱籍。叫人忍不住叹一声“造化弄人”。
薛家的正房里,薛王氏忐忑不安的与女儿薛宝钗商量道:“这甄家被抄了,那位大人也掉了脑袋。这事儿,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咱们家啊?”
按理来说这种牵扯到家族兴亡的大事儿,本应该由薛蟠这个做家主的来头疼才是。可惜,薛蟠早就被养歪了,又不学无术的紧,于这些正事上头没有半点主意的,这才由着薛王氏和薛宝钗两个内宅妇人来操心。
薛宝钗虽说是个还没及笄的女孩子,也不见得就有什么真知灼见的,到底比起薛蟠来还是要强上几分的。她蹙眉沉思了片刻,方才开口说道:“咱们家与甄家原也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父亲在世的时候,与甄家有些个走动。咱们叫那位大人一声世伯,看得也是父亲生前的那点子情面儿罢了。妈妈是知道的,哥哥素来是不耐这些个人情走动。据女儿所知,哥哥自任家主以来,从没上门去拜会过那位世伯。以前,女儿还觉着哥哥做事没个分寸。如今看来,哥哥这么做却是正好呢。这些事儿叫别人看在眼里,可不就觉着咱家与甄家是越走越远,关系浅薄的很吗。既然咱们家与甄家没什么人情走动的,甄家出事了,论理儿怎么也不该牵涉到咱们家才是。妈妈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薛王氏觉着女儿说的实在是在理的很,遂把心慢慢放下了,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夸赞了一句。
“钗儿到底是有些见识的,比你哥哥真是强出三座山去了。”
薛宝钗温婉的笑了。她本就生得标致,如此一笑,眉眼间竟是平添了几分妩媚。
“我儿,将来必是有大造化。”薛王氏伸手抚着薛宝钗白腻圆润的脸庞,喃喃说道。
“就像当年的那两位仙长说的一样,定是有大造化的。”
“妈妈说的仙长,可是给女儿海上方和这枚金锁的那两位?”薛宝钗一手覆上胸前佩戴的金锁,有些个好奇的问道。那一僧一道来薛家的时候,她并没有见着真人。一直以来,她只当那是薛王氏弄出来的一个传言,为的不过是想抬高自个儿的身份。却是没想到,那竟是真的……
“正是呢。”薛王氏带着几分感慨的说道,“那时你正病着,你父亲延请了金陵城以及周边城镇里的数位名医,俱是束手无策。突然有一日,那一僧一道却是凭空出现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到家里来的,倒是唬了我一跳。便是你父亲,那时也差点叫护院将那两位仙长给打杀了出去。”
那一僧一道出现的突兀之极,薛王氏现在回想起来,心下还会砰砰跳个不停。不过她还是免不了要叹一声,这两位仙长真真是仙术了得。
“那两位仙长连你的面儿都没见上一回,就只留下了那张海上方和那枚金锁,又说了一句‘这锁要有那玉方能成配’的话来。这话说来,可不就是在暗指我儿日后必是有大造化的吗?”
薛宝钗垂眸暗自思量着,这锁要有那玉方能成配?这玉,可是暗指那位九五之尊?这世上,还有什么玉能比得上那方玉玺来的尊贵?自己的金锁是仙家之物,这世间可不是只有那天下最尊贵的玉玺才能相配吗……
薛宝钗的心里,激动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就在这母女二人正说着那金锁配玉的事情时,就听见门外有丫鬟来报:大爷回来了。
薛蟠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模样极标致的小姑娘。
“今儿个市集那儿正在发卖一批甄家的下人。儿子瞧着这丫头模样不错,就顺手买回来给妈妈使唤了。妈妈前几天不是还说,身边儿的几个大丫鬟都放出去配人,如今正缺人伺候着吗。”薛蟠说完,一仰脖子狠狠灌了两杯茶下去。这天儿真是热的叫人没法活了。
薛王氏本以为这女孩子是儿子从那种地方带回来,正待发怒呢,不想听见薛蟠这么一说,那火气登时就熄了去。她将那个女孩子拉到自己身边,细细看了一回。
“倒是生得一副好模样。”尤其是那眉心间的一点胭脂记,更叫这女孩子显出了几分柔媚。薛王氏点点头,又问那女孩子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原是在甄家里做什么的?”
不想那个女孩子只是摇摇头,轻声回道:“我都不记得了。”
一听这女孩子的话,薛王氏登时就觉着这里头事有蹊跷,坐在她身旁的薛宝钗听了也是秀眉微蹙。
薛王氏转头问薛蟠道:“你跟我说实话,这孩子到底是你从哪里买来的?”
薛蟠急了,粗声粗气的说道:“真是从市集那儿买来的。”
说完,他一把攥住女孩子的手腕,厉声喝问道:“你难道不是甄家的下人?”
女孩子又惊又怕,手腕那儿更是被攥的生疼。她不敢反抗,只哭着回道:“爹爹从没说起过我的名字,也没说起过我的年岁,我也都不记得了……”
“那个卖你的人,是你爹?”薛蟠一下子平静了下来。这活不下来卖儿卖女的,是常有的事儿。既然卖了她的人是她爹,说来也算是来路清白了。薛蟠这下不急了,手劲儿一松,女孩子赶忙抽回自己的那只手,惴惴不安的站在一旁,浑身止不住的在那儿发抖。
薛王氏心里想的跟薛蟠想的差不多。既然这个女孩子来路清白,她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倒是一直坐在那里闷不吭声,只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手里团扇的薛宝钗,狐疑的扫了一眼那个女孩子。
“你爹爹是做什么营生的?你们以前在那儿落脚?”薛宝钗温声问道。
女孩子还是摇了摇头,蚊子哼哼一样的回道:“我不知道爹爹是做什么的。我们以前去过很多地方,最近才到的这里……”
薛宝钗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心下断定那个卖了这个女孩子的人,必不是她的亲生父亲,怕是……
“妹妹问这些做什么?反正已经是银货两讫了,我也叫人去衙门里备案了。”薛蟠大马金刀的坐在圆凳上,心里仍在回味适才攥住这女孩子手腕时留在手里的触感,这皮肉倒是细腻的很哪,比丽春院里的那些姑娘还要滑嫩。
薛宝钗没再问下去。心下想着反正都已经在衙门里备案了,便是这女孩子真是被拐子拐来卖的,也是与自家无关的。
“这孩子就叫先交给妈妈使唤了。”薛蟠倒是打得好主意。这个女孩子瞧着年纪还小,肯定还没及笄。薛蟠便是再眼馋,也不至于跟个孩子纠缠不清的。他只想着先叫薛王氏先使唤几年,等着这孩子长大了之后,再收到自己屋里,做了屋里人。
薛蟠心里想什么,薛王氏哪里有不知道的。不过,她素来是宠溺着这个儿子的,便顺势答应了下来。
“那就先放在我身边伺候吧,只是这名儿……”
“叫香菱,如何?”薛宝钗接了薛王氏的话头,说道。
薛宝钗素来爱看些诗词什么的,也有些才学。她的这名儿,薛王氏和薛蟠虽不懂这其中的寓意,却也觉着不错。
“嗯。你这孩子,以后就叫香菱了。”薛王氏不无满意的说道。
薛蟠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香菱?嗯,不错,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