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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居延绿洲,有许多古城。
黑城子、绿城子、红城子……还有破城子。
我不知道这些古城为什么当地人以各种色彩来称呼。但破城子例外。小小的古城,位于额济旗南几十公里,耸立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岁月沧桑,像一个衰迈的老人。
破城子不大,只有几十米见方。形状如同砌了高墙的北方大一些的四合院——但“院墙”却是高大的城垣。只是一角已经坍塌了。我就从这豁口,登上了城墙。
在白茫茫的戈壁滩上,在浩浩漠风灼灼烈日下,破城子显得又小且破。登高远眺,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凉与感慨。这小小的古城遗址,被冻结在大西北历史浩繁的卷帙上。
破城子在本地,冷落得连牧羊人都很少走近,因为它离绿洲已经很远。但破有破的魅力,它是举世闻名的居延汉简的主要出土地点。
1927年,由10个中国学者和十几个外国人共同组成的“西北科学考察团”,牵着疲惫不堪的骆驼,在此地搭起了小小的帐篷,一行人进行了调查并作小规模发掘,初步了解汉居延城的一些情况,并获得了几枚残简。
1930年4月20日至5月8日,考察团成员瑞典学者弗克·贝格曼(Folke Bergman)首先在居延长城烽燧遗址发掘出汉代木简一万多枚。同年12月至次年1月,贝格曼一行把营地又移至破城子,在甲渠侯官的城堡遗址,发掘出汉简5200多枚,汉代遗物1230件。这使西北科考队大喜过望。而在此前,我国很少在考古中获得两千年前的文字实物资料。
西北科考队是我国现代西北探险中,第一次真正平等的中外合作。而此前外国探险家在西北进行的探险活动,几乎都变成对文物的盗抢和掠夺。根据协议,这次探险所获的文物,全部留在国内。1931年5月,在破城子及其周边地区发现的这批汉简,随同在甘肃金塔肩水金关汉代烽燧遗址上发掘的850多枚汉简,一起被运回北平。木简上这种墨迹如新、波磔奇古、潇洒飘逸的文字,立即震惊了国内外学界。许多史学家、考古学家和档案专家参加了整理和诠译。王国维发表了有名的《流沙坠简》。劳干先生出版了《居延汉简考释》,释文共三部四册。
四十多年后,即1972年和1976年,甘肃居延考古队第二次来到了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在居延地区进行了全面、深入的调查和发掘,又有大量发现。这两次共出土汉简近2万枚,其中有纪年的汉简就达1222枚。
经20世纪这两次大规模的发掘,在居延要再找到汉代文物,即使尚有残存的希望,但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1994年夏末,国家环保局组织第二次中华环保世纪行。我率领一个采访团去西北。当时初步安排去宁夏沙坡头——因这里的治沙获得了“全球500佳”。在研究采访路线时,我提出从宁夏到西套蒙古,考察居延绿洲生态恶化问题。年前在河西走廊采访时,我已听说了东西居延海完全干涸的消息。还有一个没有说出来的原因,便是想看看居延汉简出土的地点,看看破城子。
从银川往西翻越贺兰山,经巴彦浩特至居延地区,还需办理边境通行证。一路上颇费周折。
当时,我正着迷于隶书,无论是《汉礼器碑》、《张迁碑》、《张景碑》,还是《石门颂》、《朝侯小子残碑》,大都是东汉时期的,最早的也只是东汉初年。汉隶是从秦汉之际的篆书“俗写”演化过来的,而居延汉简正好填补了这一空缺。汉《曹全碑》中,一再提到敦煌、张掖等名,这些都深印在我脑际。
曹全的高祖父曹敏还作过武威长史、居延都尉;曾祖父曹述任过金城长吏,金城即今天的兰州。他们均在河西走廊一带活动。由此推断,这些汉简上的民间文字,至少比《曹全碑》长百年以上。在这些汉简中,有无曹全祖先留下的墨迹?还有,汉简上这些纵肆狂野、粗糙率真的“西北野隶”,是在怎样的环境中“生长”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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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旗政府小而干净的招待所。
我一直在想着汉隶的形成。唐代张怀瓘在《书断·隶书》中说:“隶合文质,程君是先,乃备风雅,如聆管弦。长毫秋劲,素体霜妍,推峰折剑,落点星悬,乍发红焰,旋凝紫烟。金芝琼草,万世芳传。”程君是指程邈,相传他是秦始皇时下杜人,即今天陕西渭南县东北,因犯罪被关进云阳监狱,他关押期间搜集大篆进行整理,制创新体。这种新体简单易学,当时主要在下级官员中流传使用,因此被称为隶体。当然,隶书的形成与技法的成熟,也不可能只是程邈一人,张怀瓘用那么多形容词赞美隶书的艺术美,必定是年复一年众多书家的创造与普遍认可才形成的。
风风雨雨,历经多少坎坷。隶书向真书、行书演变,更经钟繇、王羲之等大书法家的努力日臻完美。楷书则至唐代才跃上高峰。
站立在破城子上,天低野阔,四顾一片浑黄的苍茫。
破城子是汉代居延都尉西部防线甲渠塞之长——甲渠侯的官衙。
侯官为戍守汉王朝边疆的一级军事组织。汉代兵制分为正卒与戍卒两大类,这有些像今天的野战军和属地方部队的边防军。作为野战军的正卒的长官称将军、校尉、军侯、官长、屯率,平时由所在郡太守节制,有事凭兵符征发。而戍卒由边郡太守节制,由都尉统率,下有侯、侯长、燧长。都尉称府,侯的治所亦称侯官。一个侯下辖数个侯长,侯长居一燧,统辖数个燧长,燧长负责一个烽燧。
甲渠侯的官职并不大,应相当于现在团一级的军官。这从城内的建筑遗址也可以看出。汉代中国的行政体制与现在不同,没有省一级的建制——省是元代以后才有的。当时在张掖郡在太守之下有居延都尉和肩水都尉。甲渠侯官即居延都尉下辖之甲渠侯之治所。
2000年前,西北县团级干部的生活水准与今天比有相当大的差距,他们办公与住所也只是戍堡内几间大一些的土坯房。自然,与城堡毗邻的还有一大片遗址,风化也更加严重。这大约就是营房和家属区。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陆游的一曲《诉衷情》,表达了诗人的抱负和理想。他当年神往的肯定不是这种艰苦困顿的屯垦生活。“封侯”并非侯官。前者有一块世袭的领地,可以子孙享用。
眼前是无垠的黄沙与戈壁,是岁月冲刷过的干涸的河道与历史的残阳。 秦汉时期,盛唐时期,是我们民族精神高扬的时代。那时候的文人,一无所有,只有建功才能立业。而中国的西北,正是振起大漠雄风,塑造铁血男儿形象的地方。像名垂青史的陕西固城人张骞,当时是以“郎”的身份应募。“郎”与今天的后备干部不同,只是一种预备性官职。后备干部是有了干部的职务,经过组织部门考察后准备提拔重用,列入向更高一级官员晋升的梯队。而“郎”是一种或因出身、或因入粟、或因上书言事引起重视,授予了一定职责和权力的“预备役”官员。无功便不能受禄,如家境不好的,可能吃饭都成问题。
到了陆游生活的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以身许国而无门,对沦丧后的大西北,自然只有梦中去寻觅了。在陆游的梦中,一定出现过汉代的烽燧和长城,大唐的铁骑旌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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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渠侯遗址由一个方形城堡和坞城组成。
方堡叫障,边长二十多米,厚四五米,现存的残高有四点五米。作为一个要塞来说,还是很坚固的。
方堡只有一座城门,门朝南。挨着西墙的是几间高大的房屋,看规制,应是甲渠侯的住宅和厅堂,障门内西侧还有登上城墙的阶梯形马道。而与方形城堡相连的坞城,无论城的高度与厚度都要差得多。城内有房址三十三间,均为夯土筑墙。这里当是士兵及家属的往处。居延绿洲位于大西北,历史上是蒙古高原游牧民族南下西征的必经之地。战事纷繁,烽烟四起,枕戈待旦,“万里觅封侯”也需要超人的勇气和胆略。
官以渠命名,顾名思义,这里应有一条大的引水渠,引的是黑河水。
守边的官兵还要农耕屯垦,生产粮食。
登上高耸的古堡,一个抹不去的人物从历史深处走来,他就是河西平州人路博德。
路博德曾任右北平太守。右北平在今天的辽宁凌源县。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他随霍去病征伐匈奴,屡建战功,封为符离侯。卫青的妹妹卫子夫被汉武帝带进宫后受宠,后封为皇后。汉武帝屡次派卫青和他的外甥霍去病率兵征战,使他们有了施展军事才能的机会。公元前121年,21岁的霍去病任骠骑将军,率万骑出陇西,从匈奴手中夺取了河西之地。据史书记载,霍去病曾经过居延、经小月氏至祁连山,深入二千余里,切断了匈奴与西羌的联系,打通了中原通住西域的道路,扭转了战局。这条进军路线,大抵从内蒙古河套地区,经今天的阿拉善北部戈壁草原,到达居延海,然后再折向南,沿黑河直插河西走廊的张掖、酒泉一带。居延汉简最早一枚的时间是西汉武帝元朔元年(前218年),很可能霍去病在这次西征后不久,便在居延地区建立了屯垦与前进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