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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笔的实用书写中,楷书是主要书体。楷书,特别是小楷也最难写好。
苏轼把楷书、行书和草书,比作人的坐、行走与跑步,这是有道理的。
楷书易学难工。这与“美姿走路”的人比“善舞者”难求,“善说话”的人比“唱歌好听”的难求,是一样的道理。缺少舞者的“肢体性艺术”和歌者的“音乐性”加分,坐或站,一个人的风姿和气质,或古朴、或潇洒、或端庄、或悠柔,实在不易表现。
“坐如钟,站如松”,凭借的不是招数和奇思妙想,不是艺术的编排,而是完全靠内功。楷书正是如此,既要刻意磨炼,同时也要靠自然天成,有读尽万卷书的积累,有禅者明心见性的皈依,才能达到神形兼备。汉末至北魏,真书逐渐形成,大量佛经抄本所体现的“写经体书风”,亦是楷书的主流之一。
大抵,承接“写经体”的,便是所谓“台阁体”或“翰林体”。
当下在一些搞书法的人看来,攻楷书既费时又不讨巧。于是,现代或后现代的书评家极力贬低笔墨工整的楷书缺乏“创新”,把楷书与“台阁体”或“翰林体”混为一谈,认为这是封建士大夫为了考试做官,书写上“专门讲究方正规矩,一笔不苟,笔墨呆重,缺乏生气,使书法日趋僵死”等等。
这也是楷法后继乏人,好的楷书难觅的原因吧。
2
当代,有幸最先被戴上“馆阁体”的书法家是启功先生。
启功是当代书法大家,与那些业内纯书法家或书法评论家不同,启功在文物考古、碑帖鉴定、古典文学和绘画等方面,都有相当的成就。
20世纪五十年代,启功先生就为《红楼梦》作注,是解放后该书的最早一个注本。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先生认为:“启功先生是著名的文史专家、书画大师、古书画鉴定大师,又是红学专家。启功先生还是清宗室,于满族的历史、文化、习俗、掌故的熟悉与研究,更具权威性。由于以上这许多方面的特殊条件,所以启功先生对《红楼梦》研究更非一般人所能及。”[冯其庸:《启功先生论〈红〉发微》,转引自曹利华:《批评的批评——走近书法经典》,143页,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
冯其庸还认为,启功先生的《红楼梦》研究,涉及版本文物、时间年代、典章制度、人名地名、服装服饰、社会习俗、亲友世家等重要问题,澄清了许多似是而非的问题,对《红楼梦》的校注,形成了古典小说校注的一代风气。可以说,启功先生对《红楼梦》的研究堪称典范。这绝非溢美之词,启功博学多才,能诗善文,擅金石,解鉴赏,工书法,精绘画,从中可以看到当代文史大家研究所能达到的边界和高度。
1978年恢复高考和研究生学制后,启功便是北京师范大学古典文学的研究生导师。北师大教授赵仁珪回忆说:他在北师读研期间,“启功除了系里安排的课外,还每周给我们开课讲张之洞撰写的《书目答问》,及相关版本的目录学。启功认为它是古典文学入门的重要工具。”“那个时代,学生宿舍条件相当艰苦。每间宿舍除了三张上下铺的床,剩下的空间几乎只够放一张桌子,非常狭小,但听说‘启先生要到宿舍上课’,不仅是启功名下的研究生,连青年教师也三三两两跑过来‘蹭课’。一个六人间的宿舍里瞬间挤进来十几个人。他们有的搬来小板凳、小马扎坐在地上,有的坐在下铺上,还坐不下,有的干脆爬到上铺,趴在床上听。”[尹平平:《启功百年忆启功》,载《新华每日电讯》,2012年7月20日。]
生于1912年的启功先生,幼年家贫,坎坷半生,曾靠抄写补贴家用。他以中学的学历,成为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右派”经历、“文革”遭遇、丧妻之痛,他都能一一坦然面对,最终彻悟人生,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荣辱不惊。[曹利华、乔何著:《批评的批评——走近书法经典》,137页,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尽管他晚年书法遭到一些人的批判和贬损,这对历尽人生坎坷的启功先生来说,早已是杯水风波了。
其实,不管是大师还是大家,誉满天下的启功先生,印的名片上的头衔只有一个“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启功说,自己首先是个教师。其次是半个画家,书法则是“业余”的。这绝非故作自谦之词,他一生主要教授古典文学、汉语,研究古代文学、史学、经学、禅学等。
确实,书法只是他毕生的爱好,“业余”所能达到的成就,依然令一些专业人士望尘莫及。启功说:“不要把写字吹得太神。”也许这正是一些几十年间游走于市场讲台,靠讲字写字卖字为业。逐末营利的人感到愤愤然的原因之一。
有人自诩,挑战与批判启功先生书法,“需要很大的勇气”么?未必,无知便心生无畏。
3
启功的书法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即有名。1985年4月,启功继舒同之后,当选为全国书协主席。启功从“业余”空降到了业内,据说还成了“权威”。
20世纪80年代,反权威成了时兴的潮流,自然,挑战名气大的也容易出名,至少引起注意。一种理论认为,书坛需要“扁平化”,要把权威请下“神坛”,谁也不比谁高明。《书法报》在1981年第一期发表了洪丕漠的《从技法、审美和个性三个方面来批评书法》,一口气批评了沈尹默、舒同和启功——一个是上海60年代的书法篆刻研究会主任委员,另两个是1981年中国书法家协会成立后的第一任和第二任主席。看来,他批评的对象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他说,启功的书法为“现代馆阁体”,“青年朋友千万不可不察”。接着又有一些书评家跟进。有人还嫌批评太温和,有人推出了《启功书法观念的局限》,言词激烈地说,启功还不能跻身于书法大师行列,而之所以如此,关键在于他存在观念上的局限——萌芽于“馆阁体”的书法审美趣味,侧重于实用书写之美的书法认识和沉溺于结字“黄金分割律”等等。
我想,这已经超出了一般书法批评的范围。启功从来没有标榜自己是“书法大师”。记者鲍文清回忆说:“记得第一次采访,当他看到我的采访提纲上写着‘你怎样成为书法大师’的字样时,便立即提笔把‘大师’两个字勾掉,换上了一个‘家’字,并说,这就够了,其实我写字是‘臭名远扬’,也算不了什么家。”
名家、大家、大师,一般来说,是社会或者业内多数人的认同,并非等级和台阶,不像学历和职称,从事工程出身的官员在职称中写上教授级高工,教授之后加上博导——我一直不解,博士后或博导,是职称还是职务?现在,自从电视台有了百家讲坛、大家讲坛栏目后,名家、大家已是满天飞了,我想,真正在文史和书画及其鉴定上,能达到启功先生水平的,还不是太多。当启功先生给研究生们讲古典文学时,年轻的书法批评家还未必能进入北师大一类的重点大学深造。
至于能否成为大师,也不是几个批评家所能确定的——先立一个标准,然后分析你够不够格,就像批评一个优秀的十项全能运动员,“为什么在长跑项目上达不到大师水平”一样——这种批评,恰恰暴露了作者心胸的局促,眼界的狭小。这种单挑的指责,于启功先生并不重要。不管书法博士或者博导,在当下,至少在专业领域的广博与深度上,能与启功先生相比的已属鲜见。
4
“馆阁体”一名由来于明代。
明朝李绍文在《皇明世说新语》中说:“(明)太祖征善书者试而官之,最喜云间二沈学士,尤重度书,每称曰:我朝王羲之。”所说的“二沈学士”,指沈度、沈粲兄弟,至于说“我朝王羲之”则专指沈度了。
明朝初期,先承元朝而下,与经济社会一样,处于一个恢复期,总体上书法成就不高。沈度是明初书坛的代表人物之一。明杨士奇在《东里文集》中说:沈度“善篆、隶、真、行、八分书。洪武中举文学不就,成祖擢为翰林典籍”。
沈度(1357—1434)为松江华亭人,松江古称云间,因此他常在书法作品后署“云间沈度”。明太祖洪武年间,沈度曾被举荐文学的职位,但没有就任,因为连坐所累,一度被流放到偏远的云南。也许这种曲折的人生经历,使他变得小心谨慎,性格上不像同时代的书法家解缙那样张扬。
明成祖朱棣即位并迁都北京后,诏擅长书法的人入翰林院,沈度也在其中。由于得到明成祖的赏识,沈度每天侍候便殿,凡宫中金版玉册,无论是藏之秘府还是颁布属国的,就多由沈度书写。于是,沈度的官职不断得到提升,从翰林院的典籍擢检讨、修撰,直升到了侍讲学士——这是个从五品的官职,大约是个副司局级的干部,因为字写得好而在皇帝身边工作,足使吃不到“酸葡萄”的书家们眼热。清代王文治在《论书绝句》中说,“沈家兄弟直词垣(翰林院),簪笔俱承不次恩。端雅正宜书制诰,至今馆阁有专门”。认为其书是馆阁体,此说似褒而实贬。
在漫长的年代里,汉字书写的实用功能始终是第一位的。
在那个时代,精通楷法,便有机会捧上“铁饭碗”,至少也能混上个“泥饭碗”。给官方起草公文,修改政令,编篡政府财政投资出版的书籍。如书法家钟繇在东汉末年就做过黄门侍郎的官职,汉明帝时授太傅。唐代欧阳询做过“给字中”,大抵相当于中央秘书局的文字秘书,后任“弘文馆学士”。虞世南也任过“秦王参军”、“记室”、“著作郎”、“弘文馆学士”、“秘书监”等,按今天的说法,从中央政府的办公厅科员一直做到了秘书长。柳公权(778—863)中进士后,起点高,因写得一手好字,拜为右捡遗侍书学士,是司局级干部。武宗时,由学士承旨为右散骑常侍,即部级顾问,后又任尚书等职,官至太少师。他一生在几代皇帝身边工作,荣华显贵,主要工作也是书写。
过去,楷书写得好的人多。除了为官和入各级幕府做秘书文书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流散在民间。其中以抄写经书为业的不在少数。现在流传下来的多数“敦煌写经”,便出自经生之手。其中写得好的,也能进入书法的经典作品之列。
无论是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还是柳公权,几乎没有人认为他们的楷书是“馆阁体”的,正是由于唐代官方与民间书法的共同努力,把楷书艺术推向了高峰。
高峰之后,楷书的诸体已经兼备,此时要写出有个人的风格与特色的楷书自然较难。
但对楷书评价标准,不能依照行楷、行书甚至是草书审美的观念。沈度的小楷在当时是一流的,他在行书上也有自然的面貌。但总体而言,沈度的楷书逊于后来的文征明。
毫无疑问,楷书功力扎实的,行书、草书极可能有所成就。如同为馆阁体的代表人物沈粲就写得一手潇洒的行书与草书,今能见到的有《草书千字文》等。有人分析,因哥哥的馆阁体“完美无缺”,弟弟就尽量避免与他正面“碰上”,因此在其他书体上能放开来写,有所成就。其实这是无稽之谈。也许,能者多劳有可能,哥哥承担的官方公文的书写任务比较重,弟弟就有时间写行书、草书,保留下来的也多一些。如果没有《郎官石柱记》保留下来,今人会知草圣张旭写得一手好楷书吗?
于是我想,能写得一手“台阁体”的书家中,有不少也同样能创作出好的书法艺术作品来,这要看他书法功底、书写的环境与状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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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书法家写得一手好楷书已经十分少见,特别是小楷。祖父写得一手好楷书——从颜字起家,诸体兼能。记得少年时,祖父对我仔细分析过启功楷书的特色与不足。现在毛笔基本上已弃之不用了,19世纪后即是钢笔、铅笔等硬笔书写,而现在则主要是电脑替代手写。我想,自己不会写楷书的人,或者写得歪歪扭扭的人,批评人家什么“馆阁体”,在书风浮华、低陋、恣肆的当下,一些尖刻的书评,只能姑妄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