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轰轰,全身是蛆,刺鼻子的恶臭,让人恶心。两名伐木工人看到后,恶心得都直想着呕吐,皱着眉头,掩鼻而过。回到工棚一说,当时就被大把头奚落着臭骂了一顿:“真他妈的废物,没有脑袋啊!这死冷寒天的,能有苍蝇吗?吃屎的脑袋,遭罪的穷命!山里连个女人毛都没有,哪儿来的死孩子!……那是宝贝,人参娃娃!抱回来,咱们全工棚下一辈子,也他妈的享受不完!骑马坐轿生来的福,你们俩,天生的狗命!……”两人恍然大悟,拔腿往回就跑。把头气哼哼地蔑视道:“早他妈走啦!一辈子后悔去吧!你们俩,就那么点儿眼福,天生的穷命鬼,就死了那份发财的心吧!”两位老工人,其中之一就是自己的父亲。父亲到死也念念不忘,年轻时候的一次机遇。此时此刻,见到蜜蜂,王青山自然也就联想到父亲亲眼目睹到的那个人参娃娃!冰天雪地,这些蜜蜂,不是神灵,最起码也是些吉祥之物吧!
陈忠实安详中摇头苦笑了笑,没来得及解释,就听山顶上的刘建民急赖赖地再次嚷道:“聋啦?一遍遍地喊你们,再不上来,我可能……”听山顶上不耐烦,陈忠实就催促王、夏二人道:“去吧!去吧!去看看是啥!如果是人参孩子,可千万别再放跑了啊!”“操!想美事吧!做梦娶媳妇!他这么咋呼,参娃娃再多,也跑光了!”夏立志不以为然地小声说道。王青山却来了精神,忘记了胳膊和大腿上的伤痛,眉飞色舞地边往上攀登边招呼夏立志说:“你不、不来,就在下面等、等着吧!不亲、亲眼看看,做梦也不、不会梦见媳、媳妇的!守株待兔,你也太、太消极了吧!”夏立志懒得爬山,见山那面确实有一片亮光,出于好奇,犹豫了片刻,才跟在后面,一步一步,无精打采地攀登了上去,坡陡雪滑全身疲劳,一不小心就会栽个跟头。王青山刚刚爬上山顶,站稳了脚跟,刘建民就迫不及待地指着山那边的一座悬崖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你看,快看,看见了没有?不是亲眼目睹,说死了,你们也不会相信吧!开始我还以为是块大卧牛石呢,越看越觉着有点儿不对劲,卧牛石头上有雪,它身上咋就光秃秃的呢!雪大,我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呢!你看,你看,那一闪一闪的光环,那呼呼的热气,看明白了,就急忙地招呼你们,怕上来晚了,看不到,多他妈的遗憾啊!仔细端详,我才彻底地明白了,一宿半天,咱们都是在绕着这个山包转啊!奶奶的,这大家伙,真比西游记中的牛魔王还牛魔王啊!”
王青山看清楚了,也猛然间呆呆地愣住了。西南方向,大约有三里地左右,雪雾弥漫着林海,大树压弯了枝头,非常沉重,又满目的刺眼,周围寂静,没有丁点儿的响声。离大砬子主峰有半里地左右,竟然非常醒目地出现了一块悬崖,刀削一样,不见丁点儿的雪花,墨绿色的红松,伞一样的柞椴。椴树裸露着枝头,柞树上的叶子,却是火焰一样,红彤彤,让人感到了温暖。悬崖平台的一侧,悠悠晃动着一头大孤猪,尽管朦朦胧胧,但仔细端详,也能辨别清楚它的脑袋、耳朵、鼻子和獠牙!黑褐色,有半间房子之大。周围的光环,像彩虹一样,毫无疑问,彩虹与光环的形成,是大孤猪呼出来的呵气,与清冷的寒气相撞以后而迸发出来的自然现象。往上瞅,雪雾中利剑一样的石砬子似隐似现,给人以神圣又慑人的感觉。往下观察,越过斑斑驳驳的树枝和雪雾,竟然发现,清晨时逃走的那一群豹子,一只不少,统统围聚在平台的另一侧,或趴或站,或昂着脑袋或翘着屁股,满嘴通红,一个劲儿地猛啃,尽管遥远,但也似乎能听到牙齿与骨头相互撞击时发出来的那种“嘎吧”声,刺激着神经,也隐隐地感到了恐惧。毫无疑问,半夜到黎明时分,凭空传来的那一阵阵“哄哄”的声音,肯定是这头大孤猪发出的信号和指令,豹子的围攻和相逼,自然也是这头大孤猪的意志在发挥着作用了!王青山看完了。
阅历、生活、教训,也就使他觉着没有多少惊奇之处了。他幻想和憧憬的是人参娃娃——那一笔父亲曾经目睹过的横财,不管是腐烂发臭了的老鼠、长虫还是爬满了蛆虫的蛤蟆、刺猬、死獾子,只要是异样的,他肯定得揣抱回去。但事实出乎自己的预料,一头大孤猪,一群金钱豹,以及石崖周围的小环境、小气候,跟自己的理想和目标似乎是天壤之别,差着十万八千里。看明白之后,随之也就不以为然地叹息了一声:“唉!少见多怪,你们城、城里人,咋就这么容、容易激动呢!”收回目光,盯着脚下面的厚雪说道:“走吧!赶紧下、下去,一会儿,林场就来、来人接咱们了!”“啥?林场来人接咱们!谁说的?”刘建民再次诧异地大声说道。“是两只蜂子刚才来告诉的。”青山淡淡地说道。“蜂子?什么蜂子?可能吗?你是在做梦吧?还是发烧、说胡话呢?”刘建民有些失落,因为两人都没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满目恐慌大惊失色,倒被对方奚落了一顿,心里不太平衡,就略有愤怒地回击他道:“操!瞎鸡巴白话,蜜蜂的语言,你也能听懂?”
也许是狗咬的伤口破坏了他以往的情绪吧,王青山一抡胳膊,瞪着一对牛眼珠子,恶声恶气地扯着嗓子吼道:“这儿是哪儿?你知道不?”见对方一愣,嗓门就手就提高了八度,“不知道我告诉你,这儿是黑瞎子沟!黑瞎子沟,你知道吧?不知道我再给你重复一遍,当年,日本鬼子的两架飞机,就是在这儿坠毁的,三百多鬼子兵,就是在黑瞎子沟失踪的,全世界除了百慕大三角、古埃及的金字塔,再有,就是小兴安岭的黑瞎子沟了。你、你呀!井里头的蛤蟆!也不是大哥说、说你,你不是油、油锯手嘛!慢慢地就知道了。以后的怪事还多、多着哪!这才是哪、哪儿呢!”说着,王青山又昂首挺胸,非常自信地往远处,黑瞎子沟的方向使劲儿指了指,“看、看见了吧!黑瞎子沟上空!这头孤猪和豹子,又能算、算个啥呢!小菜一碟,这一回知、知道了吧!”刘建民,包括夏立志,都顺着王青山手指的方向,既疑惑又愕然地盯着远处黑瞎子沟的空中,瞠目结舌,半天无语。
因为站在岗顶上的三个人,此时此刻,均清清楚楚地看到:附近从主峰、山峦到谷底,尽管银装素裹,刺目耀眼,但林海是宁静、安谧而又明亮的,让人舒心,让人神怡。而远处的黑瞎子沟呢,尽管是十几里地的距离,都是经纬分明地形成了两个自然的世界,低空,雪花纷飞,狂风怒吼,高处,烟雾弥漫,乌云滚动。乌云与烟雾的连接处,似乎还有一道道金光在不停地闪耀着,像闪电一样,却始终没有那种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像无声的电影,周围平静温和,而银幕上则是杀气腾腾,乌云翻滚又雪花飘飞。与脚下相比,两个世界,两种天下,感受迥然,视觉的反差,又使人觉着潜在的恐怖又是那么刻骨铭心。黑瞎子沟,真就像海洋中的百慕大三角那样,激流翻滚,又难以回避啊!三人同时舒了一口长气。好半天,才重重闭紧了自己的嘴巴。滑下山来,腹中尽管仍然是饥肠辘辘,但思想和灵魂深处,却比以往更深沉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
三人滑到岗底,也同时发现了抗联老战士——宋希山和他的孙子宋吉林。身着雪白色的猎装,大背着猎枪,腰上系着一圈明晃晃的子弹袋,一前一后,步履蹒跚,非常吃力地蹚着厚雪往前晃动着。三人一阵激动,迫不及待地大声喊道:“宋师傅——我们在这儿哪——”“宋大伯!哎呀!可把你们给盼来啦——”两人在雪地上猛地站住。看准了,才惊喜地大声问道:“忠实呢?你们仨,找到陈忠实了吗?……哎哟我的乖乖哟!可算把你们给我找到喽!”三人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心潮澎湃,泪眼汪汪。青山第一个问道:“宋、宋大伯,您是怎么找、找到这儿来的呀?家里再不来人,没有吃的,黑瞎子不玩儿活,二、二叔抬不回去,我们也都得饿、饿死啦!……哎,哎呀,总算是把您老人家盼、盼来啦!”“哟!好家伙!三天不见面,感情都变啦!”宋希山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白胡子上挂着银霜,眉毛扫帚一样,满脸慈祥,一身刚毅。见面后亲切和蔼地微微笑着,听说找到了忠实,但抬不回去,就不由得“嘘”了一声,平静中略有点儿紧张地问道:“怎么样?伤势严重吗?这冰天雪地的,不死,也够喝一壶的喽!”“三天啦,汤水没有搭牙!”夏立志激动、冷静又忧心忡忡地小声说道,“刚刚找到他,身上盖着厚雪,我们还以为没希望了呢!可是,用手一摸,呼吸正常,像睡着了一样。……没有吃的,傻子们不干活,不然的话,这工夫,也就快到家了!”没等夏立志说完,王青山就迫不及待地插话道:“宋、宋大伯,喊,又听不见,你们是咋、咋找到这儿来的呀?”宋希山笑了笑,神秘地小声说道:“你宋大伯有顺风耳,有千里眼呗!”然后冲孙子努了努嘴巴,“小子,告诉他们,这冰天雪地,是谁把咱们领到这儿来的!”
宋吉林有二十三四岁,脑袋刚好与爷爷的肩膀齐平。蚕眉,小眼睛,蒜头鼻子,大厚嘴唇,胡须特重,看上去与实际年龄有点儿很不相称。农村孩子,风吹雨淋日晒,进山又爬冰卧雪,除了皮肤粗糙,性格憨厚,平时交谈,在语言上就有些迟钝了。打着裹腿,一身猎装,略有点儿驼背的脊梁上背着黄色的大猎包,看上去不轻。穿戴打扮又特别臃肿,听见爷爷的吩咐,先是憨厚地笑了笑,半天才嗓音沙哑地比画着说道:“蜜蜂,是一群蜜蜂,把俺和爷爷,领到这儿来的!”说完,上下嘴唇又铁门一样地关闭了。没有感情色彩,山里人讲话,说话比屙屎还要费劲。三人有点儿失望。尽管得到了实底,思想上仍然是不很满意,见孙子无话可说,六只眼睛,就又再次乞求般地转移到了爷爷的大脸上。王青山嗑嗑巴巴地瞪着眼珠子说道:“二叔刚、刚才给我说,我还有点儿不、不相信呢!说蜜蜂来通、通知我们,家里头一会儿就、就有人来!宋、宋大伯,蜜蜂是咋找、找到你们的!这冰天雪、雪地的?”宋希山眯缝着眼睛,先诡秘地笑了笑,盯着渐渐清晰了的大石砬子主峰,然后才用山里炮手特有的幽默和大度,哈哈哈地笑着,并不无揶揄地朗朗说道:“你小子,是泥盆子裂缝——问到底啦!走吧走吧,先看看你二叔,兴许是,不会有什么危险吧!三天啦!家里头娘们,还不知道,急成了啥样呢!唉!听人劝,吃饱饭!当初,在沟口,我就不愿意他来!野猪肉,能缺着嘴吗!可是,人家就是不听,唉!看看,看看,到底还是出事了吧?
进石砬子后堵,不出事,那可就怪着啦!”宋希山摘下了腰上的军用水壶,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北大荒”,吧唧吧唧了大厚嘴唇,边趔趔趄趄地往前走,边扬扬得意地唠叨着继续说道:“你小子,刚才不是问大伯,蜜蜂是怎么跟大伯联系的吗?这事儿,说起来,真还有点儿奇怪哩!唉!缘分!兴许这都是缘分哟!两天啦,全场出动。我们爷俩,是房扒着火,更着急啊!知道他来了,大砬子后堵,可是,大砬子后堵,又是哪条沟呢!这石砬子,方圆几百里,哪儿去找啊!说起来,有点儿不相信。我宋希山也七十多啦,从民国、伪满洲国,又到咱们共产党坐了天下。从三十岁跟赵尚志当兵,到光复后剿匪,小大溜的,都快一辈子啦!一辈子在山沟里头骨碌,这码子事,开天辟地,还真就是第一次遇上。刚才,我孙子也给你们说了吧!就是这码事儿。在三道歪子,正琢磨着,往哪儿走,进哪条沟呢,脸上就觉着火辣辣的一下子,奶奶的,啥东西?一巴掌拍去,才看清楚了,是一只黄蜂子!你们瞅瞅,让它给蜇的,饽饽不叫饽饽,馒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