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群的上千只,小群的数百头。声势之大,地动山摇,但沟里既然是国家明文规定的自然保护区,作为这儿的居民和工作人员,就得自觉遵守,率先垂范,严格执行,从我做起。沟外狩猎,只要不是东北虎、金钱豹、棕熊、雪雕等珍贵的野生动物,政府在现行政策上还是允许和认可的。“文革”末期,各种法律法规还是没有健全到位的。忠实携带上猎枪、猎刀、子弹等,招呼夏立志道:“走啊,咱们俩到沟外溜达溜达!半年没见荤腥,油水少,也真该拉拉馋了!”“领狗吗?”夏立志问道。“不领!”陈忠实毫不犹豫地说道,“落雪以前,漫山都是干树叶子,贴下风走,猪群过来,老远就能听到,带上狗,倒误事,猪群撵远,咋往回背肉?”夏立志懒洋洋不太情愿地答应着:“听你的,不领就不领呗!往回背肉,翻山越岭,我是真他妈的打怵啊!”说着,带上背夹子,唉声叹气地晃悠着跟了上去。没走多远又回过头去大声吼道:“回去!妈的,再跟着来,把腿给你们砸折!”猎犬不像家狗,见主人背枪,是必然要跟上去的。
吃惯了嘴,也跑顺了腿,非常的灵敏,不用安排。但“长毛”和“花子”刚想尾随上来,就被夏立志不客气地轰了回去:“你们想吃肉?谁不想吃肉!不请自来,真他妈的贱啊!”最后一句,连老实木讷的陈忠实也听得出来,小夏是在指桑骂槐,对着“长毛”和“花子”,实际是针对白大嫂出了一口恶气,拉开窗帘办那事,不是公开宣布是给自己上眼药嘛!出沟门,刚刚爬上了鹤伊公路,就非常巧合地碰上了从场部赶来的宋希山和他的孙子宋吉林。爷孙俩身着血迹斑斑的白猎服,一人踩着一辆后货架加固了的金鹿牌自行车。老远陈忠实就站下来微笑着打招呼道:“哟!宋师傅,真巧啊!”宋希山与春天相比,虽然略显苍老和迟缓,但仍然不失林区老年人特有的健壮和豪迈。没到近前,就呵呵笑着敏捷地跳下了自行车,高嗓门大喉咙非常亲切地看着他俩问道:“咋着,你俩也背着烧火棍子出来啦!蜂场没事了吗?”走到跟前,扶着自行车,上下打量着陈忠实,目光在兴奋中闪烁着更多的疑惑和惊讶:“二侄子,你的脸色……怎么着,是感冒了吧?”
忠实一愣,嘴上嘿嘿地憨笑着,心想老爷子目光好厉害啊!他手摸着枪托,刚要掂对词儿回答,旁边的夏立志就撇着腮帮子揶揄道:“加夜班呢,一宿宿地不闲着,白黑地骨碌,能不感冒,能有精神吗?”“噢!是这么回事啊!我还以为是病了哪!”说着,非常和蔼地瞥了夏立志一眼,“你呀,没结婚,是不是就眼气了呀!别说是人,高级动物,飞禽走兽,不也是一对儿一对儿地生活着嘛!”说着笑着又转向了陈忠实,“那玩意儿呀,也得有始有终,适而可止啊!咸盐篓子,没有不行,用多了,可就齁着喽!”见陈忠实满脸窘态,很不自然,就岔开话题问道:“听说,日本人到沟里来啦!还发现了什么白垩龙还是什么龙的!那个小媳妇,怎么在河神庙,还生了个大肉蛋?这都是真事哪,还是胡说八咧的瞎哄哄哪?三里地没真言,三十多里地,恐怕是就更没有影儿吧?那些日子,听他们嚷嚷,我还真想进来看看呢!可是,听说日本鬼子在里面,我他娘的就改变了念头,不是咱思想落后,跟不上形势!而是……
唉!前半辈子,当抗日联军,跟着赵尚志、李兆麟,南征北战,目的不就是打鬼子嘛!三军、六军,那可是六七千人哪!死的死,亡的亡,最后,连总司令,都让他们给整死了!咱是小兵,有幸活着,也早就发了誓,不共戴天,不死,就想打到他们的岛国上去,像苏联军队攻破柏林那样,也给小日本来个连窝儿端!可是,可是!唉!现如今,政府,又把他们给请回来了!又进了黑瞎子沟,我宋希山,是死活也不能再和他们为伍啦!二侄子!亡国奴那个滋味,你们可是没有体会到啊!”牢骚加感慨,老宋头忿忿不平地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停下来,仍然是气哼哼地眺望着黑瞎子沟,既是自言自语,又是略有感悟地喃喃说道:“他们来,是为当年那三百多个鬼子招魂的吧?”“宋师傅,您的看法,也不一定全对,他们这次来,主要目的是科学考察,带队的是个教授,名字叫田井五木,中国通,会说汉语。另一个是天皇家族的一个部长,退休了,名字叫,叫……看我这记性!”忠实拍了拍脑袋,半天才想起来,自嘲地说道,“那老人家书法特棒,汉语不怎么样,但一看就是个有权有势的大官儿。噢,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叫山本次郎,就是我拾那两个骷髅盖子的亲爹、亲舅舅。开始我把骷髅盖子还给他,临走他又退给我了,说过些日子发邀请函,邀请我去日本,去声讨他们国内的右翼分子!还给我一大笔钱,我也没要……宋师傅,我琢磨着,他们这几个人,还是挺诚实的,发电机,还寄存在咱们家呢!”“是,不假!”夏立志也帮腔说道,“这些日子,我们天天都用!特好使,一拽就着,能带十几个灯泡呢!”
老宋头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哼!他们的话,你们也信。小鬼子什么屎不屙?当年满洲国,我跟他们,可是打了半辈子交道啊!现如今,你俩就是说成朵花,我宋希山也不会相信他们的!”说着,推起车子就走,边走边哼哼着说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噢!”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下来,一扫脸上的乌云,恢复常态,打着哈哈说道:“我说呀,你们哥俩,就别找罪遭啦,爬山越岭的!”见陈忠实和夏立志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就非常诚恳地热情说道:“昨日个,小子两枪打住了三个。今年的猪,肥着哪!不远,就前面分水岭下边,都二百来斤,往回驮,还挺沉的!再说啦,三口人,也吃不动啊!你们俩,就算帮我的忙啦!小爷们!三口猪,还不够咱们吃一阵子的哪!这玩意儿,打容易,一枪就定在那儿,可是,往回捣腾,是真累啊!”见两人犹豫不决,就再次邀请道:“走吧走吧!别娘娘们们儿的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陈忠实看了看两台特别加重的自行车,再一想,三头猪,去了头蹄下水,好肉也就是三百来斤。爷孙俩,已经蹬出了三十多里,就不好意思地说道:“算了吧,宋师傅!步步上坡,也挺不容易的,我们这儿近,再说,半年没爬山,也该活动活动了!”说完,整了整子弹带,招呼夏立志道:“走吧,咱们抄近从后沟上去,今天是西南风,在下风头就能等着它们!”“唉!寡妇嫁小伙,你们是不愿意要啊!罢罢罢,咱爷俩,就再往前轱辘吧!”宋希山苦笑着摇了摇头,说着,也许是岁数上的原因,左脚踩着踏子,右脚蹬了两蹬,才稳稳当当地跳到了车子上。公路两旁都是杂草丛生的塔头甸子,杂草已经干枯,甸子中的桦树条子、水冬瓜,及鸡爪子河边的红毛柳,叶子落光,光秃秃的。
衰败了的生命,似乎都在无精打彩地等着寒冬的来临和冰雪的洗礼。河水出沟,从木桥下面穿过,再与分水岭终端的溪流汇合在一起,贴着山根,一路歌声,弯弯曲曲地向下奔去,陈忠实知道,对面的河岸上在红毛柳条子的掩映中,有一棵拦腰横着的大倒树,树皮虽然脱落,但树干还是非常坚固结实的,不管是猎人、狗熊、狍子还是野猪群,来往均是从此路过,也是翻山进哈喇沟的必经之路。可是他步下公路,没走多远,就见蹬出去有二三十米的宋希山,又突然调回车头来大声喊道:“哎!别走别走,站下站下!妈了个巴子的,这记性!忘了件大事,没给你说哪!”边喊边踩着自己的车又滑了回来。“这老爷子,有精神病啊!”夏立志嘲讽道。“宋师傅,什么重要事啊?”陈忠实也觉得有点儿好笑,看着他说。“啥事,重要着哪!刚才哪,还想着给你唠唠,可一提小日本,就啥事儿都给耽误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告诉你,能成嘛!”“啥事儿啊?您说吧!”陈忠实爬上公路,略有点气喘吁吁地大声说道。“你知道了吗?你哥哥要提升副局长啦!这消息,我也是刚才从办公室门前路过时听说的!”老宋头大声说道。但脸上的表情,却是茫然而又有些愤怒的,像饭菜中突然地发现了一只死苍蝇,倒了胃口,又有些非常的可惜。“就这事儿啊!”陈忠实不以为然地苦笑着摇了摇头,“当局长?就是当市长,对咱有什么关系?咱爷们儿不是照样地蹲山沟,照样地养蜂子?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说完,失落地扭头就想走开,但没等迈步,就被宋希山严肃的一声断喝震住了。“别走,我还有话要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