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实本来不想深究,抱着见好就收、息事宁人的态度。况且,斗嘴他压根儿就不是陈静的对手。可对方死皮赖脸不认账的表现,使他再也忍无可忍了。他手扶着门框,咬着牙根,低声吼道:“你……你们办的好事!还用人家说吗?提上裤子就不认账!呸!你不觉着丢人,我还感到寒碜呢!”忠实狠狠地往地上唾了一口,然后气哼哼一屁股坐回了炕沿上,息鼓免战,扭头忿忿地盯着窗外面的晴空和山峦。“不行,不说清楚,今天咱俩就没完!”陈静见忠实鸣锣收兵,干脆就全方位地发动了大举进攻,跟踪追击般地杀了过来。她站在炕下,两手掐腰,摇晃着脑袋,目光咄咄逼人,随着唾沫星子,嗓门也像敲裂了的一面铜锣似的:“丢人?我咋给你丢人啦?男子汉大丈夫,疑神疑鬼的,你还叫个老爷们儿啊?早知道这样,我就是死在山上,也不会嫁给你的!好心当做驴肝肺!胡说八道,就不怕打雷霹了你呀!”吵着嚷着,唾沫星子也劈头盖脸地喷了过去。“吊死鬼戴花,你真是死不要脸啊!”陈忠实从炕沿上站了起来,攥着拳头,青筋暴跳。
陈静身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因怕引发了她的精神病,忠实就竭力地克制住自己,声音颤抖着,一字一句地训斥她道:“那好吧!既然你死不承认,我也就不客气了。我问你,刚才,在那块大石头上,你们俩,也是采高粱果吗?”见陈静一愣,面孔略微一红,不等她张嘴,又继续说道:“再看看你的膀子和屁股上,有没有记号?留没留痕迹?我陈忠实,是冤枉你们了呢?还是你觉着见老实人不欺侮有罪呢?我是忍了又忍,让了又让,你可倒好,变本加厉,没完没了啦!你自己好好看看,屁股和膀子……”
陈静彻底地认输了。但疑惑中,大眼珠子仍然是一愣一愣的,仿佛斗败了的公鸡。她一手掐腰,一只纤手却身不自主地从屁股移到了膀子上,又从肩膀移到了屁股上。膀子和屁股,能有什么样的记号和痕迹呢?不揉摸便罢,一揉摸就感觉出了:膀子和屁股都有点麻酥酥火辣辣的,像被麻绳勒过,鞭子抽过了似的既痒痒又麻木又疼痛。她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以至松开腰带,褪下裤子,扭头去看:洁白光滑的屁股上,非常醒目地出现了一条紫色的红道道。膀子上也同样如此。再抬起头来,陈静的目光和表情就不再是那么顽固霸道和泼辣了,而像小偷被主人堵在了室内一样,只有乖乖地举手投降,争取人家宽大处理的份儿了。她疑惑又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忠实,游移着目光。半天,才痛苦、羞涩、又非常难为情地喃喃说道:“我错啦!你就原谅我吧!天老爷,这都是咋回事儿啊?”她一手摸着屁股一手揉着膀子,见忠实故意地面冲窗外,就半是撒娇半是乞求地小声说道:“告诉我吧,好吗?都怨我!可是,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儿责任吗?假若你和别人有这事……我,我也会谅解你的呀!”说着,她往白大嫂那边瞅了一眼,声音也特别的温柔和动情:“人家求求你了,还不行吗?”“这是黑瞎子沟!”忠实故意含糊其词地点拨她,“黑瞎子沟,你以为是一般的地方哪!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黑瞎子沟咋的?黑瞎子沟就不是人住的地方啦?”“是人住的地方!但你别忘了!当年三百多日本鬼子,死不见尸,活不见人!豹子和狗熊你也都亲眼看见了!还有日本的飞机和那两个骷髅盖子,还有……”他想起了蟒蛇产生的震撼力量。
可是这条金伦蛇呢?看上去不怎么粗,周围也没见到黑瞎子骨头和其他遗物,但仔细想想,它身体平衡着探出去三四米远,靠呼吸就能把两个大活人自由自在地玩弄着。一旦它发了威,还不得把整个黑瞎子沟闹个天翻地覆啊!陈静一旦知道了真相,精神病肯定复发。黑瞎子沟,她是一天也不能待下去了,白大嫂、夏立志也得离沟而去。他们走了,别人自然也不会再来!蜂场呢?利润再高,也得黄了呀!靠自己,即使全身都是铁,又能捻几根钉呢?想到这儿,他就委婉地提醒她道:“你是大学生,有文化、有头脑,还用我告诉你?你俩就继续去那儿幽会就完了呗!话也只能是点到为止,下一步咋办,你们俩就自己去琢磨吧!我陈忠实不管对你还是对他,都做到仁至义尽了!”“那……”陈静一头雾水般地愣着,既心有余悸,又不知不觉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小夏发现了那块大石头的。你还没有去丰沟以前,他就多次跟我说道:‘在那块石头上午睡,不冷不热,可舒服可惬意啦!
闭上眼睛就做梦满世界乱飞……’开始我还有点儿不信。这两天又特别热,出于好奇,我也就随他去了。果不其然,真的是闭上眼睛就做梦,全身轻飘飘的……再后来,我就跟他发生了那事儿!到今天为止,已经是第三次啦!我说的都是实话。对着太阳,撒半句儿谎,就让我遭天打五雷轰!不过,事后,我也觉着非常的奇怪和不安。天天做梦,又是咋回事儿呀?第二天,我就不想去了,可是又摆脱不了那种诱惑。真的,就是你到那儿睡一觉,你肯定也离不开那儿了。再说了,这两天你又不在家,孤独的我就又陪他睡了第二次和第三次。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两条痕迹,又是哪儿来的呢?老天爷!难道说,真是上帝的惩罚和制裁吗?黑瞎子沟呀,黑瞎子沟,这么多的怪事儿,以后谁还敢在这儿继续居住啊!”陈静由衷地感叹道。“唉……”听着陈静的坦白和忏悔,沉默中的陈忠实也皱着眉头叹了一口长气。然后心平气和地吩咐她道:“唉!事情已经这样,就啥也不要说了,你把夏立志给我叫进来,我有事让他去办!”“办”字很重,并带有微微的颤音。
陈静一脸迷茫地退了出去。很长时间,夏立志才胆战心惊、缩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迈了进来。进门就极不自然地说道:“陈哥!我、我不是人,你咋处置,我都受着啦!”边说边垂着头偷偷地窥视着陈忠实。陈忠实非常大度地摆了摆手,不耐烦地大声说道:“算啦算啦!你啥也甭说啦!我找你来,不是让你来认错陪罪的!你现在就去,把镰刀磨快,先打草,越多越好!顺房后山根,不许留空,码好,下面垫上干柴。明天中午十二点以前,所有柴禾,通通点着,不然的话,你的小命,就得玩儿完。其他人,也得跟你受连累!像咱们刚进沟对付大蟒蛇那样!知道了吗?你小子太精!别的事我就不啰唆了,你自己考虑去吧!”夏立志一脸的惭愧和内疚,抚摸着后背处的伤痕,非常恐怖地小声儿说道:“青石下面有蟒、蟒、蟒蛇吗?哎哟妈呀!我觉着那儿特别的凉、凉爽嘛!陈大哥,你救了我一命!我夏立志终生都不会忘了您的!您可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啊!”“好了好了!你不用在这儿歌功颂德啦!奸淫出人命!你没有暗害我的心,我陈忠实就烧高香喽!”“哪能呢!哪能呢!知恩不报非君子!咱们俩这些年了,陈大哥,你还不知道我啊!”夏立志说着,就垂着脑袋,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第二天中午,十二点还没到,陈忠实就把房后的柴草点燃了。此时此刻,虽然仍是晴空万里,烈日当头,但黑瞎子沟的死人湖上空却浮起了一块不大的乌云,而且渐渐地变浓变厚变黑。烈日下面,山峦之上,乌云在不停地扩大移动,移向沟口,移向蜂场。乌云四周镶着银边,看上去非常刺眼,乌云中,似乎有一只庞大的怪物在不停地翻滚和涌动着,让人感觉到了一种末日来临的巨大恐怖。
眨眼之间,地面上的滚滚浓烟和空中的乌云就连成了一体。浓烟托住了乌云,乌云压迫着浓烟,整个蜂场也就被蓦然形成的烟雾死死地笼罩了起来。猎狗惊恐地夹紧了尾巴,屋里屋外到处乱窜;母鸡咯咯地叫着,在惊恐中飞上屋顶,又从屋顶上挣扎着飞了下来,扎进了灶内,全身抖动;蜂子有出无进,逃命一般地嗡嗡乱飞;而朝夕陪伴着白大嫂和小囡囡的小花猫呢,以自己特有的灵敏和速度,在乌云刚刚开始涌动时,就突然地窜出木屋,在草丛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动物中,唯有那三只个头已有半米多的小狗熊临危不慌,泰然自若。哥仨均是后腿直立,小眼珠像黑豆豆一样贼亮贼亮的。悠动着前腿,在烟雾中,冷静沉着又百倍警惕地观察和防备着。小狗熊的临危不惧,使火堆旁边的陈忠实,从内心感到了由衷的欣慰和感激,感激中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生死与共!今后蜂场的日子,就指望着你们三个喽!‘花子’和‘长毛’,都是他妈的饭桶,白给……”
话没说完,就从后山传来了一阵天崩地裂、火山爆发般的轰鸣声:“喀嚓!喀嚓!喀嚓!”仿佛炸响了一连串的陈年老雷。随着雷声,一股巨大的气浪也猛然间随声音扑了过来,横扫一切,势不可挡。气浪夹裹着碎石和泥沙,也突然间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房盖被掀翻,门窗破碎,一块巨大的石块飞来,擦着忠实的耳朵呼啸而过,“喀嚓”一声,恰恰落在了蜂箱上,一箱蜂子,被砸成了蜂酱。在巨大气浪的冲击下,不少蜂箱被吹掀到了鸡爪子河那边。损失惨重,令人痛心。也许是滚滚浓烟起到了保护作用,除了眨眼之间的飞沙走石,人员并没有伤亡。此时,一股特大的旋风,通天扯地,避开了蜂场,贴着山根,呜呜地吼叫着,夹裹着沙子、石头和连根拔出来的大树,往死人湖那边疾驶而去。沿途所有的大树,通通被连根拔了出来,也有的大树被拦腰折断。使黑瞎子沟一眨眼的功夫就出现了一条宽宽的长胡同。夏立志面无血色,眼神儿直勾勾的,全身如同筛糠。他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地发誓说道:“哎呀妈呀!这个鬼地方,说啥也得走,一天也不能再待啦!”狂风刮过,他特意去看了看那块青褐色的磐石。只见那块巨石早已四分五裂,顺山坡往下骨碌了有十几米远,碾碎了小草,撞断了大树。
这么坚硬的磐石,一般炸药,对它也无能为力啊!那棵伞状的大柞树,连根拔出,无影无踪,留下来的沙坑,足足有两米多深。坑内有一洞口,比盆口还粗,冲着死人湖方向,黑咕隆咚的,尽管在炎热的夏季,洞内却仍有丝丝的凉气冒了出来,并掺杂着一股刺鼻子的腥气。洞口四壁,被摩擦得光滑乌亮。观察洞口,陈忠实不由得又吃了一惊:自己目睹到的金伦蛇,仅仅是碗口粗细,四五米长。当时他还有点儿纳闷,碗口粗的巨蛇,尽管生活中少见,但自身体重也是很有限的。在四五米的高空,靠鼻息吸力,就能把两个大活人轻松自如地提起来又放了下去,该是多么大的力量啊!现在,面对洞口,他才终于明白了,这肯定不是一般蛇类。蛇类没有如此的能量,也形不成这么粗的洞口,能形成这么粗的洞口,其身长最低也有二十多米。可想而知,二十多米长的怪物,一旦发威,黑瞎子沟,能不地动山摇、飞沙走石、浊浪滔天、乌烟瘴气吗!忠实胆颤心惊,恐惧中全身微抖,不大的眼睛直勾勾的。蜂场三女二男,自己是大伙儿的主心骨,也只有自己曾目睹了现场。一旦自己披露了真相,为了活命,此处即使是座金山,其他人也不敢继续在此逗留了!但事实又明摆在这儿,潜在的危险,谁都能想象出来。忠实知道,自己辛辛苦苦发展起来的蜂场,恐怕只有黄摊儿走人一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