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蜂也叫盗蜂,作为蜂场来说是经常事,不足为奇。原因是管理员检查得不及时,或者是新育出来的蜂王没有被发现。一开箱子,其中一个蜂王乘势就逃了出去,而且带动着半箱蜂子,在空中嗡嗡响着,像一缕饮烟,又似一块浓云,铺天盖地般的,忽儿落在树上,忽儿又匆匆飞走。工蜂围住王子,王子带动工蜂,眨眼之时,就从这个山头飞到那个山头。每次撵蜂,都是忠实的任务,不用推辞,谁叫他是场长来着?当领导的,就应该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嘛!再说,正是酿蜜期间,半箱蜂子,就是一百多斤优质蜂蜜啊!若撵不回来,这半箱蜂子就会变成野蜂,觅个树洞,扩大势力,就算是另立门户了。所以说,撵蜂,得有很强的责任心,也是一种辛苦的差事。忠实扛着箱子,眼睛盯着空中的盗蜂。脚下多数是草甸子,淤泥积水,塔头连片。他气喘吁吁,磕磕绊绊,像老牛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中奔波跋涉着,其劳动强度一般人根本就无法承受。
他一边追赶一边抹着脸上的汗珠子,嘴里还不停地嘟嘟哝哝:“立志这小子,真他妈的坑人,一百来斤蜂蜜,这不白丢了,干啥的,让你来?毁了毁了,奶奶的,你们可别飞远啊!”眼睛盯着高处,在灌木丛中吃力地钻来钻去,不知不觉,就追出了十几里地。这是忠实压根就没有意识到的,其实他早已经进入了危险地区,死亡也在向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忠实的心里头只有蜂子。蜂子是国家的财产,“国家”二字,其概念在他心目中是非常遥远的,也是模糊的。但这是组织上交给自己的任务,管好这个蜂场。管不好,就是自己失职,在良心、在感情上都说不过去。他不知道什么是敬业精神,只是懵懵懂懂地觉着,做人,就得顶天立地;做事,就得兢兢业业。不管干啥都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良心是个尺寸,超过这个尺寸,他是绝对不会干的。蜂子跑了,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得把它们追回来,否则,就有愧于自己的良心。夏季,黑瞎子沟内的温度更高,太阳火辣辣的,没有一丝风。在树棵子里面钻,简直就是进了一个大闷罐。蜂群落下,看准了,盯过去,把箱子摆开,箱中有几块批子,批子上灌满了蜂蜜或白糖。用大手扇风,用肮脏的布衫子擦汗,像钓鱼一样,立上竿儿,就只剩耐心地等待着了。逃蜂闻着甜味,就会自动地从树上飞下来。包括那只该千刀万剐的蜂王,也是让他疲惫不堪的罪魁祸首。只要蜂王一进,这伙盗蜂,也就算被擒拿归案了。扣上箱盖,乐呵呵地走人。
可是,这一次,陈忠实眼睁睁地看着,蜂群千真万确地落在山根底部一处石砬子旁的一棵大树上,他奔了过来。树叶非常的浓密,但他也能分辨出来,这是一株大柞树。柞树是长寿树种,百年的柞树,尽管枝繁叶茂,树干却是十有九空了。空了膛的柞树,在冬季,是黑瞎子最理想的巢穴;夏天呢,又是蛇类最易躲藏的栖息之地。忠实两眼死死地盯着树冠,放下箱子,打开箱盖,然后仰起脸,伸长了脖子,透过树叶的缝隙,仔细地寻找那堆蜂子。蜂子很容易找到。王子虽然落下了,但小兵小卒却仍然在空中旋转着,作为标志,一眼就能看到。突然,忠实打了一个激灵,脸色变得苍白,全身冰凉,他咬着牙根,才没有晕过去。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老柞树的主杈上,缠着一条粗大的蟒蛇,身体是从这棵树天仓的洞口中爬出去的,仅露出来的身子,就有六七米长,黑褐色,与柞树的树皮几乎是一个颜色。不站在树下仔细观察,是绝对看不到的。
忠实被吓懵了,这条蟒蛇是从哪儿来的呢?惶乱、恐惧、惊骇,受蟒蛇身体的辐射,在大树周围,都使人感到冷飕飕的,像由夏天突然到了冬天。这是北方地区罕见的一种大蟒蛇,寿命最低也在百年左右。它的出现,也许与二十多年以前那三百多名日本鬼子的死亡有着直接的联系。忠实呆呆地望着它,想赶紧逃走,两腿却是软软的,没有丁点儿力气。而这条蟒蛇,也许还没有察觉到大树下面的陈忠实。它的身体像水桶一般粗,脑袋比脸盆还大,脖子探了出去悬在空中,在蓝天下面,信子有一尺多长,像火焰一样,唿!唿!信子一伸一缩,陆续赶来的蜂子,就像被磁铁在吸着,身不由己,离得很远就被吸了过去。蜜蜂有自己的察觉能力,发现了这个残酷的敌人,再想逃走,已经来不及了。别说是蜜蜂,就是飞禽走兽,一旦闯入误区,也是很难逃走的。忠实咬着牙关,转过身来,拔腿就走。他知道,一旦对方发现,想走也来不及了!可是,就在他一低头一回首的瞬间,一堆白花花的骨头呈现在他的面前,什么骨头?这么大的一堆?有半人多高,散落在大柞树的四周。看到骨头,陈忠实不仅仅是害怕了,而是绝望。死亡就在头上悬着,也许是眨眼之间,体格健壮的他,就会立刻变成一堆白骨。想着,他一阵眩晕,全身无力,似乎蟒蛇的大嘴正对着自己的脑袋。他本能地想喊,但马上又意识到,不能喊,喊了更坏,要赶快离开这儿。走不动,就是爬,也要爬远点儿。
他全身酸软无力,连走带爬,悄悄地,总算逃离了那个危险地区。回到蜂场,头不抬眼不睁,躺在炕上昏睡了三天。醒来像大病了一场,睁眼闭眼,那条蟒蛇都在自己的面前晃动着,再爬起炕来,整个人瘦了一圈儿。树下是什么骨头?又是哪儿来的呢?那么大的一堆?他脑子虽笨,但一点一点,也总算捋出了个头绪,黑瞎子沟?又能是什么动物呢?当然是熊类的骨头了。想象中,一只狗熊因地面闷热而爬到了树上,正蹲在树桠上观察或是打瞌睡呢。蟒蛇不声不响,悄悄地从洞中钻了出来,出其不意,猛地蹿了上去,牢牢地缠在树上了。狗熊拼命地挣扎反抗,并“哞哞”叫着,用牙啃,蟒皮太厚;用巴掌抡,蟒蛇无动于衷,而且越缠越紧。最后,蟒蛇调过头来,张开血盆样的大嘴一下子将它衔进了喉咙之中。然后吸血、吞肉,骨头呢,劈里啪啦地落在了树下面……不久,第二只狗熊又爬了上去,蟒蛇以逸代劳,守株待兔。第二只、第三只……日积月累,大柞树下面,就耸起了这堆白花花的黑瞎子骨头,有多少只黑瞎子在此丧生?不用计算!也肯定是个天文数字了。
陈忠实从炕上爬起来的当天,就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康跃先和夏立志。“得把这个家伙除掉啊!即使不跑蜂,有朝一日,闻着甜味,它的血盆大嘴,也会伸到蜂场里来的!先下手为强!不然的话,咱们三人的命也得跟着玩儿完!奶奶的,我一想,头皮就麻酥酥的!康老师、小夏,他们俩看呢?”死里逃生,忠实的思路比以往又清晰了许多。妈的,半箱蜂子,白搭上啦!”夏立志毕竟还是个孩子,刚满二十岁,又刚从农村来。尽管一脸憨相,但一听蟒蛇就在附近,立刻就哆嗦上了,眼睛直勾勾地,颤抖中嗑嗑巴巴地说道:“陈、陈、陈大哥!我、我、我不,不想在这、这儿干了!明天就走,行、行吗?”“你害怕了?”忠实嘲讽地问道。见小夏点了点头,就生气地说道:“好吧!强扭的瓜不甜。不过,咱先丑话说在前面,后悔药可没有卖的。你一个盲流子,能来蜂场,就是对你最大的照顾啦!回到林场,不遣送你回老家,就算我瞎掰。多少人想来,领导都没有通过。你能来,就够万幸了!回去了,这种好事,你就打着灯笼找吧!哼!蟒蛇算啥,不就是一条长虫嘛!况且咱们手上还有一支猎枪,你就吓成那个样子啦!还男子汉呢!真他妈的没有出息!唉!立志呀立志,我说你什么好呢?”作为场长,责任在身,说话难听的他,也学会做别人的思想工作了。
小夏没再要走,却是一脸的惶恐,两眼愣愣的,看看场长陈忠实,又望了望康跃先,是去是留,似乎是想在这位城里来的老知识分子脸上找到答案。康跃先是省城农学院的一位副教授,昆虫类专家,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到了鸡爪子河林场从事劳动改造。他眼光深沉,一头灰发,个子不高,身体瘦弱,到黑瞎子沟建蜂场,是他主动要求的。对蜜蜂,他也有着特别的兴趣,并多次向领导建议:“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砍大木头,是吃祖宗饭、造子孙的孽哪!资源优势,得天独厚,利用好了,就会财源滚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守着黑瞎子沟,沟里有那么多椴树,不养蜂子,花粉都白白浪费了,多遗憾哪!”建立蜂场,进驻黑瞎子沟,在很多方面,领导是采纳了这位老知识分子的建议的。此刻,他扶了扶眼镜,面对忠实恳切地说道:“陈场长,以老夫之见,都是动物,应该和睦相处!那条蟒蛇,既然没有伤害于你,你再对它施暴,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哟!再说他们的生存环境,本来就是有限的嘛!我们再去逼它,它必然会以死抗争。万一咱们失手,它仇恨在胸,咱们的蜂场,岂能长久?我们是来放蜂的,要适可而止,好自为之。鲁莽行事,必然会后患无穷啊!”
三人顿时无语。教授的一番话,使陈忠实一时很难拿定主意,但夏立志却不想再走了。是啊,不就是条长虫嘛!除了猎枪,还有四条大狗呢!忠实说得对,关里遭灾,灾民太多,遍地都是,好不容易觅到这只饭碗,真的砸了,又怨谁呢?不!不能走,必须坚持到底,天塌死大家,过河有佗子,老康都这么大年纪了,他都不怕,我怕什么?想到这儿,他正视着忠实的目光,使劲地点了点头。“放心吧场长,我豁出来了,奉陪到底,就是赴汤蹈火,我也跟着你干了!”“这才是男子汉的气概嘛!”忠实赞许地说道。然后又对着康跃先大声说道:“康老师,我想过了,为了蜂场的未来,也得把这个家伙除掉。蜂子损失是一方面。主要是那一堆白花花的骨头。假若都是黑瞎子骨头的话,那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还得有多少只狗熊,被它祸害掉呢?不!我一定要把它除掉,不管你们俩同意还是不同意!”“也好!生态本来是平衡的嘛!黑瞎子沟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有它一定的学术价值和科研价值。熊类大幅度地减少,必然也就失去了它的学术价值,是天敌所为,只有把天敌除掉,生态也才能更快地平衡过来。既然场长决心除害,老夫的意见,也只好保留了!但不知你采取什么手段?要万无一失,才能人兽平安啊!”“用猎枪呢?”忠实试探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