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宸用最卑劣的谎言,将紫菀所认定的现实统统推翻,将曾经的美好过往都变成了惨烈至极的如今。
他知道,紫菀必定恨死了他。
他也知道,这一番话语说出去之后,他与她,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他终于,还是要失去她了。
不是一年前的失去,还能在夏迩将她找回来;不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鸿沟,只要坚韧笃定就能跨越,无可挽回、无力回天。
可是,苏景宸不知道的是,紫菀在受到如此之大的打击之下,神智全失、拔足狂奔,竟然直奔向北苑,纵身跃下满是碎石的荷塘。
即便苏景裕紧随其后,将她从塘底拖上岸,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如同紫菀噩梦中最为恐惧的一幕,鲜血淋漓,蜿蜒成河。
这一晚,整座东宫灯火通明,几乎半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被传唤到宜春宫门前,然而清月却不由分说将他们全部拦截,只冷冷撂下一句:“我的妹妹,我自然会照看。”
苏景宸远远站在一株已然凋谢的桂花树下,身形匿在暗夜里,神情也看不分明。
不眠不休整整一夜,等到翌日早晨朝阳的暖辉洒下来,已经像是过了千百年那样久。
清月未曾掩饰脸上的疲惫神情,推门出来,只是摇头。
孩子没能保住。
苏景宸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踉跄了两步,眸子都被灰白的雾气所笼罩,陈朗担忧的走过来想要扶他,却被他狠狠推开了去。
堂堂太子殿下,如今却显得如此落魄,身形都稳不住,却已经摇摇晃晃地要踏上宜春宫门前长长的石阶。
然而只是一步,他就已经停了下来。
不能去,至少现在,他还不能够进去。
否则,一切的付出都会变成徒劳。
苏景宸面如死灰,却逐渐收起了悲戚的心情,转身,毫不在意地拂袖而去。
仿佛,如今在西暖阁内生死未卜的人,与他毫不相干。
============
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紫菀以为自己此生再也醒不过来。
当她缓缓睁开眼睛,瞥见自己二哥温暖和善的双眸,一瞬间再也抑住不住心里的委屈和难过,呜呜的哭出声来。
清月心疼的将妹妹揽入怀中,像小时候待她一样,用带着药草香气的手轻轻揉着她的碎发,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菀儿乖,哥哥在这里。”
她埋头在他的怀中,揪着他素白的衣衫,断断续续地哭着,好些时候差点喘不过气来。
清月不再言语,仍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像哄小孩子睡觉一般,一下一下,却叫人无比安心。
待哭声渐渐止住,紫菀抬起头来,双眼都是一片红肿,嗓子一片沙哑,透着浓浓的疲惫。
“二哥,你带我走罢。随便去哪里都好,我跟着你学医,和你一起去治病救人,我不想再待在这冷冰冰的东宫了,这里的人,都没有心......他们太可怕了,你带我走,带我走好不好?”
清月沉默起来,没有答应,却也没有说出拒绝的话语。
良久,他才开口,试探着问:“你......当真舍得?”
紫菀却只是自嘲地笑:“有什么舍不得的,既然我从来都不被别人看重过,也没有人舍不得我,我又为什么要舍不得别人?”
“好,既然你这么说...”清月停顿一下,“...那我带你离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这个牢笼,一旦离开,你要答应我,你需抛却所有的过往,不论是欢欣的还是悲痛的,你,可能够做到?”
“这个不难。”
紫菀微微笑了,伸出手来在自己的额角点一点,两指一并,像是将什么东西拔出来,又随意一丢,笑得很是灿烂:“哥哥你看,不过是忘记而已,很简单的事情,不管是人还是事,一抬一扔,就烟消云散了,不是吗?”
他看着她笑语明眸,行为又如此稚嫩如孩童,心中却只是一片惘然。
叹气道:“你若真能就此忘记,倒也再好不过。”
=============
又过了两日,紫菀的身子虽还未痊愈,她却已经强自下了榻,一步步,重又来到了噩梦一样的麟德殿,再次望向苏景宸的双眸,无喜无悲,无怨无怒,分明就是对他再无任何所求,红尘俗世,都与她再不相干的模样。
苏景宸不动声色,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你来了。”
“嗯,”紫菀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清晰了许多,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平淡的陈述,“我想离开东宫了。”
他持笔蘸墨的手僵在砚盒上空,停顿许久,却只是微挑嘴角:“是么?”
语气轻松,若无其事。
紫菀垂下眼帘:“苏景宸,够了罢,玩弄我到现在,也是时候该收手了罢,从前我不知道自己只是你的玩物,痴心妄想到如今,总算醒悟了,再拖下去,对你对我,都无异于一种折磨。”
她长舒一口气,抬起眸子望向他,眼中一片清明,“千万恨,恨极在天涯,苏景宸,一年前我恨你,因为我认为是你杀害了我的亲人,害我无家可归;半年前我恨你,因为你害死了我此生珍重的挚友,造成了一整个国家的陨落;几日前我也恨你,因你这两年来,将我待你的一颗真心玩弄于股掌之间,我恨了你这样久,却不知道要用多长的时间,才能渐渐忘却这些深入骨髓的仇恨,但是如今我不愿去想这么多,我只想静静地,寻一处可以容身的僻所,而你,竟然连这样微小的要求,都不能应允吗?”
苏景宸嘴唇阖动,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只说了一句:“你就这样迫不及待想要离开我吗?除了仇恨,对于我这个人,你也再没有别的想说吗?”
紫菀轻笑一声:“苏景宸,你很好,没有多余的爱恨苦乐,心如铁石不可撼动,是命里注定会有九龙在天的人,却不是能够与我慕紫菀厮守终身的人,不过,想必你也并不愿意,与我这样的人处在一起。”
“就此别过罢,”她清清浅浅的笑,如同初见之时,眼眸弯弯如同月牙,“但愿余生,再也不要相见了。”
遥望着她的身影再次远去,相比于上一次的跌跌撞撞,此时已经是平淡至极,苏景宸手中所持笔尖墨已经快要完全凝结成墨块,而他,却一直不为所动。
这时,从书房左侧绘有四君子的红木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身形笨重,眉目间却尽是焦虑与急躁。
“殿下就这样让慕姐姐走了吗?她这一走,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苏景宸全然不顾大怒的黎杏儿,只兀自落笔为案上一幅画卷,然而笔尖已经如厮坚硬,几乎要将画纸刺穿。
杏儿想要跺脚,却抬不起膝,只是愤愤的咬牙:“我算是明白了,殿下一开始说什么为了不让慕姐姐落入苏景寒手中,所以要制造出冷落她的假象,这些统统都是哄骗人的,你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要将慕姐姐逼走,是不是?!”
“东宫这样的是非之地,离开了也好。”
他眸光初凝,伸手抚上了画卷上女子的脸颊。
紫菀,走罢,远远地走罢,离开这个只有纷争没有情义的宫殿,离开那些潜在的威胁,暗夜里的污秽都交给我来处理,你只要,追寻自己想要的黎明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