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忘了是第几瓢水了,紫菀伫立在井边,从满水的木桶中舀起一瓢冷水,兜头淋下,发丝散乱,由头顶到发间都是湿漉漉一片,发梢还不停地往下滴着水,身上的月白中衣早已湿的透彻,冷冰冰黏在身上,有着很强烈的不适感。
紫菀微微颤抖着,将缠绕在右手的白布一圈圈取下,露出骇人的一道深深伤口,四周皮肉几乎翻卷开来,惨白惨白的,像死肉一样,紫菀咬着牙,将右胳膊全部伸到木桶里,几乎能摸到桶底,冰凉的水像是在争先恐后地往她伤口缝里钻去,叫嚣着把伤口撕裂。
紫菀面色苍白,额头上冷汗颗颗,与水滴混在一处,分辨不清,一阵凉风吹过,紫菀整个身子抖得更加厉害,脚下也站不稳,几乎要跌进井里去。
好容易稳住自己,紫菀却又丧气的想,若是这样跌进去,也好,还能赶上念曦,同他做个伴.......
不行!不能这样!
又是一瓢冷水,紫菀打了个激灵,总算清醒了些,想一想念曦死去的惨状,想一想如今境况未知的婵玉,紫菀除了咬牙坚持下去,别无选择。
月光铺洒,院里似是结了满地白霜,霜落满地,似乎也落满了紫菀的眉间心头。
待到头晕脑胀,只觉得上下牙都不自主的磕到一起时,紫菀才将木桶恢复原状,硬撑着自己走回小屋,胡乱将身子擦干,换了一套干净中衣,又将正不断渗血的伤口重新包扎起来,裹上一床薄被,躺在木榻上,等着身子不断发烫到几乎要烧起来......
一摸额头,已经烧得很厉害了,右手伤口又不断地渗血,紫菀只觉得自己随时快要昏厥过去,然而事情未成,她不能就这样昏睡过去,紫菀只好伸手掐自己腰侧的嫩肉,下手之狠,几乎一掐就是一条血痕......
“新陶......”
一开口便是嘶哑到如同蚊吶大小的声音,紫菀好容易掐着清醒了些,便扯破了嗓子喊:“新陶!”
然而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紫菀只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瞥见榻边杌凳上隔着的药碗,便奋力去够着它,只是这样一个扔碗的动作,几乎就已经耗尽她全身的力气,好在这稀里哗啦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对面小屋的新陶,她正披着外衣骂骂咧咧地走进来,却看见紫菀搁在胸前的右手染红了一整片衣襟......
“太子....殿下....帮我.....”
每说一个字都要喘上好久,眼皮已经重的再也睁不开,新陶在门口愣了小半晌,回过神来也被紫菀吓了好大一跳,生怕出了人命,便连滚带爬地出了西池院,带着惊惧的哭腔高声嚷道:“救命啊!慕良娣快要死了!救命啊!”
紫菀死尸一般地躺在床上,任凭血腥味蔓延在鼻尖,左侧腰间已经快没有一块完好皮肤了,苏景宸...你怎么还不来?
若是再不来,我恐怕...真的要死了......
就在紫菀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把清醇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紫菀!”
她睁不开眼睛,总觉得自己已经烧糊涂了,只感觉到一双略带薄茧的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头,却又迅速收回,下一瞬焦虑万分的声音已然响起,几乎是怒吼一般:“她怎么烧的这样厉害!你是怎么服侍她的!”
面对盛怒的苏景宸,新陶只是呜呜的哭,听起来非常害怕。
苏景宸只觉得烦,命人将新陶拖了出去,又对陈朗道:“太医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
“属下这就去催.......”
陈朗的声音也渐渐远去了,苏景宸转过身来,咬牙撕下自己衣袖一角,就为紫菀仍不断渗血的右手包扎起来,他瞧着她胸前被血染尽的衣襟,看着她面上病态的红晕,自责到无以复加,正要握住紫菀形若无骨的左手,却觉得这她仿佛是用很小的力度回握了他一下,苏景宸惶然一惊,看着紫菀烧到脱皮的嘴唇似乎在开阖,便俯下身子去听,只听见一声声气若游丝:“阮晨...阮...晨...”
她有多久不曾唤过这个名字了?
自夏迩重逢,永远都是冷冰冰的苏景宸,在她说阮晨已死的时候,他还以为此生在没有机会等到她的原谅......
阮晨二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不一样,那是他们没有隔阂的时候,不被外物所扰,清清静静在一起,是最美好最珍贵也是最难追回的一段回忆,可是如今,她就在他身边,唤着他的名字,不再是毫无感情的苏景宸,而是承载了许多美好过去的阮晨。
苏景宸心潮翻涌,声音几乎都有了些哽咽,他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颊边轻轻摩挲着,轻柔地抚慰她道:“我在,不要怕,我一直在。”
仿佛是听到了苏景宸的安慰,紫菀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心满意足的样子,像是被奖励糖糕的小孩一般,惬意而欢快。
而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带着难以抵抗的灼热和疼痛,陷入了漆黑一片的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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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霞锦帐,沉香木榻,一旁搁置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中散发着极其清淡的苏合香气,丫鬟晚晴跪伏在榻边,已然睡去,手中松松散散地握着把薄纱菱扇,像是随时会掉落在地。
是宜春宫。
终于...出来了。
紫菀默默将四周打量一番,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身子还是有些涩乏,但也顾及不了这么多。紫菀掀开被褥,动作虽是小心翼翼地,却还是惊动了晚晴。
这丫鬟本还是睡眼惺忪的,一抬头瞥见正要下榻的紫菀,顿时惊呼起来:“良娣,您身子还没调养好,不能下榻啊!”
紫菀坐起身来,将包扎完好的右手在晚晴面前挥了一挥,道:“不过是手上有条小口子,并不碍事,你瞧,这会儿没有渗血了。”
说罢便坚持要穿衣下榻,晚晴被她的举动惊到,几乎是从杌凳上滚落下去,冲着紫菀连连磕头道:“殿下嘱咐过,良娣身子没有大好不能离开宜春宫,您还是躺下好好休息罢!”
看着晚晴极力劝说的模样,紫菀本还想辩说几句,这时绣绣也端着刚熬好的汤药走了进来,待看清内室场面,来不及放下药碗,也跟着晚晴一同跪下,口中说道:“奴婢斗胆,大抵能猜出良娣此时离开宜春宫是要去哪里,良娣若是信奴婢,当听得奴婢一句劝,如今太子殿下嘱咐下,这宜春宫里里外外都是随时候着的宫人和太医,良娣若想此时进宫,岂非难上加难?再者,即便良娣不顾惜自个儿的身子,也请体恤些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莫要让我们为难。”
紫菀抬头,瞧见门外人影重重叠叠,竟的确是将这西暖阁围了个密不透风,不由得蹙眉,绣绣见紫菀不再言语,便接着道:“昨夜良娣高烧,殿下衣不解带地守在这榻前,照顾了您整整一夜,不到卯时又入宫上朝去了,几乎未曾合眼,良娣心中若还记得殿下这一份心,也请多保重自己才是。”
事已至此,她又能如何?
苏景宸倒是将她从西池院中带出来了,却又将她锁进另一个牢笼。
她也懂得他的脾性,若是养不好伤,他断不会给她一丝丝入宫的机会。
唉.......
紫菀叹一口气,自觉躺回榻上,道:“我知道了,你们下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