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桑田不光讲了时间推移带来的巨大变化,在另一程度上,更像是对于世间的一种,冷漠无情的嘲讽。
从前的自己是那样厌恶杀戮、厌恶所有的勾心斗角,自以为听得一句“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就能从山水墨画中找到不同于浑浊世间的别样意趣,自以为只要心中有天地,那些阴暗的权谋就能远离自己。
可是美梦总是易醒,幻想也总易破碎,就好像他那洞悉一切,看得出夏迩每个细微处的糜烂与衰败,却总顾自沉浸在琴音乐章中的父王一样,一直蒙着眼睛欺骗自己,直到最后不得已背水一战,却已经太迟,只能成为不归的噩梦。
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自从腊八花宴过后,他接过了兄长与幼弟最为渴慕的权力手杖,同时也亲手放飞了自己对于自由的梦想,背负了最沉重的枷锁。然后是如今,他再一次因为这挣脱不得,他也不愿挣脱的使命与责任,抛弃了此生他唯一真正放在心上的女子,孤身一人,去面对南奚的千军万马。
叫人惊奇的是,纵使多年惫懒,竟也没荒废了他一身武艺,骑射技巧,当临王再一次从箭筒中摸出三支羽箭,瞄准了前方三头高大骏马,嗖的一声放出箭去,带着倒钩的箭头没入骏马的前蹄,马儿哀鸣几声,便连带着马鞍上的将领一同轰然倒下。
刹那间尘土飞扬,同时掩盖了人的行踪与视线,当其他士兵慌忙集结起来,连半个阵型还没摆出时,长剑倏然而至,沿着一道弧线划开一列人的脖颈,鲜血喷涌,士兵们应声而倒,等到尘土散去,地上赫然已是尸首的聚集之地,而那丹凤细眼的临王,却仍旧在高头大马上坐得端正,神情没有一丝风流之气,眼中满是深秋一样的肃杀。
“南奚莫非没有一个能够力敌的将军么?你们的三皇子在哪里?叫他出来应战!”
大风起,乌丝飞扬,临王微抿薄唇,眉宇间隐约有王霸之气,一如楚陵江月下初见,吟诵着“我独一人欺霸王”的豪迈洒脱大气。
一名小士兵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指着他颤声道:“你、你莫要口出狂言!我...我这就传令上去,让殿下来收拾你!”他这样说着,转身却是慌不择路地跑掉,背对着南奚大营的方向,往相对安全的城门奔去。
临王看着好笑,面上的担忧神色未去,便似笑非笑的扬一扬嘴角,驾着马往前行进了几步,那些稀稀拉拉剩下的士兵则面色惊惶地后退,一副被他恐吓到的神色。
倒也不是毫发无伤。
从西门进城的时候,程述还在门口守着,但当他刚刚走开,身后便蓦然响起厮杀之声,是南奚的人在宫中安顿好后,想起了东玖山的存在,要去将夏迩宗亲一网打尽。程述带着不到一百人的分队顽强抵抗,然而这场苦战还未完全开展,结果就已经分明,临王握着缰绳的手鲜血淋漓,几乎磨下一层皮来,但他却没有一刻停过步伐,眼中湿润的水汽被他硬生生逼回,他就这样策马驰骋,听不见哀鸿遍野,看不到死伤的百姓,甚至连梭巡的南奚士兵都视若无物。
他一路快马疾驰到东门,身后赶来的巡逻士兵与守城士兵集结在一处,拼死堵住他出城的路,那样多黑压压密沉沉的人群,却被他当做荒草枯枝,毫不留情地平砍过去,他的剑下死了多少人,他的马蹄下又死了多少人,他全然不在乎。冲出去,然后拼命厮杀,这是他脑中唯一想到的事情。
“哪里来的乳臭未干的小王爷?!自大狂妄至极!今日便让我来挫一挫你的锐气!”
蓦然响起的粗暴厉喝将临王从游离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微眯双眼朝前望去,只见一个胸前裹着白布的将军正不顾众人阻拦,想要与他尽力一战。
长须霜鬓,眉目威严,眼中隐隐看得到无法遏制的怒火,像是对于眼前的人愤恨到极致一样。
临王看着他更像是恼羞成怒的表情,不由得轻笑一声,这笑声更加刺激了对面的将军,他浓眉倒竖,大喝一声,提着一杆长枪就往临王刺来。临王没有敛去唇边的笑意,只是后仰着从长枪下穿过,继而坐直身体,对那将军道:“莫不是我们夏迩的余清将军惹怒了将军?他是我姐夫的亲弟弟,生性比我还要顽劣,叫将军见笑了。”
这一番话虽说得彬彬有礼,但他那副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是嘲讽,冯将军听他提起余清的名字,想到自己一世英名竟然毁在那个毛头小子手里,愈发的气急,朝着临王逼近了一个身位,猛地提枪再刺。
这一次他用尽全力,连身子都偏离了马鞍许多,更是把自己的身体毫无防备的靠近了近在咫尺的临王,他的亲卫在旁边看的提心吊胆,一叠声地喊着:“将军小心,莫要被诈!”
这呼声刚把冯将军从愤怒中唤醒,但他的身躯已到半空,正是摇摇欲坠的姿态,然而此时收手已经来不及,冯将军只好握着长枪等着被狠狠摔下马去,再在这东郊丢上一回面子。
然而他并没有很狼狈地摔倒,反而是压着个肉垫滚落在地上,刀剑入肉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冯将军却始终回不过神来,这小子不是笑得云淡风轻,还轻轻巧巧地避过了自己的长枪么,怎么...会这样愚笨地等着被长枪刺穿?
然而他的疑虑已经不能再由临王本人做出解答,因为粘稠的鲜血已经在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除了胸口被刺穿的大洞,他的脊背其实还嵌着无数枚铁质箭头,因为没入背部的羽箭除了箭头大多被他折断,铁钩入肉,死死咬住,丝毫不曾放松,那是他突破东门时被身后的南奚士兵袭击,没有盾牌的遮挡,他的背上密密麻麻几乎全插满了羽箭,但他来不及剔除,只折了箭身,强撑着灭掉了东郊一小队士兵,还装作豪气冲天的样子向南奚三皇子下战书。
直到方才躲开那杆长枪时,他因为用力,导致背上伤口迸裂,那一瞬间浑身的痛楚加起来犹若蚀骨焚心,他也只能呆立马上,等着冯将军用长枪刺穿他的胸膛。
那殷红的血色,是他对于自由的幻想与渴望,是他对于心上人火一样的热情,他以生命为代价,在这东郊城外,暗沉夜幕中,绽开最为绚烂,也是最为短暂的一枚焰火。
匆匆而逝,一如此生,仓促而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