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宋人宋敏求《春明退朝录》记载,大宋开宝八年,江南平时,为了方便李煜来朝,曾经疏浚汴水。当时舟行于盛寒之际,江南冬雨,汴河冰封,水流浅而干涸,诏当地官员专门设灞闸存水准备过舟。史称“官吏击冻”,官民齐来破冰,时间紧、任务重,监工发现谁干活稍有偷懒迟缓,就遭遇“荷校”--脖子上戴枷。严重的甚至被法办,按罪名大小被罚。史称“州县降黜而杖之者十余人”。
捷报传到汴梁说:俘李煜,得地十九个州、三个军、一百零八个县,户口六十五万五千零六十五。江南平。
在朝大臣纷纷向太祖赵匡胤表示庆贺,谁也没有料到,老赵却忽然哭了。众人惊愕之际,老赵说:“宇县分割,民受其祸,思布声教以抚养之。攻城之际,必有横罹锋刃者,此实可哀也!”
天下割据,庶民经受战乱的祸害,我很想用圣贤文明来教化抚养天下庶民。攻城的时候,一定有人会遭遇锋刃之害,这实在是太令人悲哀了!
当即下诏出米十万石赈济城中饥民。元佚名《宋史全文》说到此事,引大宋名相富弼的议论说:
太祖之爱民深矣!王师平一方而不为喜,盖念民无定主,当乱世,则为强者所胁。及中国之盛,反以兵取之,致有横遭锋刃者,遂至于感泣也。推是仁心而临天下,宜乎致太平之速。
太祖皇上爱民很深啊!王师平定一方之后,并不为之喜悦,这是因为他在思念多年来,黎民百姓没有个像样的君主,又当乱世,所以为兵强马壮的武夫们所胁迫。等到中原强大,反而用大兵来征服,这一定会导致士庶有人遭遇兵戈之害,所以感奋而至于哭泣啊!推演这种仁爱之心来管理天下,所以有理由很快得到天下太平啊!
考老赵一生,极少作伪。我相信他此际哭泣的真诚。杀戮之事,攸关那么多同根同脉的生命,这种感觉来临,往往会忽然触到人性柔软之处,哭泣就是常态。我感兴趣的是,老赵在战胜之后,并没有庆典喜乐之心,这就是圣贤气象。
《论语·子张》有言:“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大意说,司法者若能审得罪犯实情,需要正法时,应怀哀怜之心,不要自鸣得意。“哀矜”就是“哀怜”“同情”。人间不幸种种,遭遇各有不同,护持这一点点感同身受的体恤之情,就是孟子说的“恻隐之心”。这是人之为人的经验感觉。
公元927年,赵匡胤出生之后,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以及荆南、马楚、后蜀、南汉,那么多的邦国相继败亡,其间又有多少血海中的呻吟、黑夜中的哀叹!他曾经亲眼见过亲耳听过无数生命在兵锋刀刃下宛转呼号。人之狠戾在渴血冲动中可以做到什么样子,老赵心知肚明。
那么一大片江南富庶之地,那么多从汉唐以来断续培养的衣冠文明,在一场“收江南”的战事中会有什么样的破毁?
他应该能够想起曾经说过的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统天下”,仿佛进入轨道的星宿,其路径程序不可变更,但士庶何辜?
中国第一部军政文本《尚书》即有此“哀矜”传统,儒学推演价值观,推演人性文明,其正价值皆源于“敬畏生命”之逻辑起点。《尚书·吕刑》言:“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晋傅玄《傅子·法刑》言:“司寇行刑,君为之不举乐,哀矜之心至也。”赵匡胤闻江南已平,他能感觉到血气浮荡之际,种种疼痛和绝望,所以有“感泣”。这就是“哀矜而勿喜”。
老赵的悲情,在整个大宋帝国,具有孤独的性质……明德门接受“献俘礼”
老赵在明德门接受了“献俘礼”,李煜等人素服待罪,老赵下诏释放他们,并赐冠带、币器、鞍勒马不等。有关部门开始准备待李煜如待刘鋹,献俘礼也应一个规格。老赵不同意,他认为李煜曾经奉行大宋正朔年号,与刘鋹不一样。老赵还指示,从此周知各地平江南事,不准露布传宣。
徐铉跟李煜到京师,老赵召见,责备他何以不早劝李煜归朝,声色甚厉。徐铉回答:“臣为江南大臣而国灭亡,罪固当死,不当问其它!”老赵本来也没有想把他怎么样,就趁势说:“你真是忠臣啊!以后事我如事李氏!”然后赐给他座位,好言安抚。老赵又教人拿出张洎当年请各州勤王,以及勾结契丹请援的蜡丸帛书,斥责张洎道:“当初你们口口声声说是称藩侍奉大国,为何如此反复无常?汝教李煜不降,所以才有今日!你说,谁来负这个责任?”
张洎顿首请死道:“这确实是臣所为。但陛下拿出的不过是其中之一,我还起草了更多请援的制书。今天得死,臣之分也!”说话时神色镇定,并不慌张。
老赵是听到过此人劣迹的,一开始真有意不留此人,但看他竟如此从容,忽然心生喜爱,就说“:卿大有胆,朕不罪卿。今事我,不要改变昔日之忠!”你真有胆子,朕不给你治罪啦!从今以后事奉我,不要改变这种昔日的忠诚!
这个张洎在宋太宗赵光义时代做到参知政事,但他总是迎合旨意,甚至结好宦官,以为自固,终被宋太宗赵光义看出破绽,罢了他的参知政事之职。此际他对赵匡胤的一番对答,看上去似乎大义凛然,但史上总有明白人足以勘透他的隐衷。八百年后,乾隆皇帝读史至此,曾有“御批”道:
张洎教李煜不降,义本近正。既乃觍颜受职而不辞,则其当宋主面责时,抗词以得死为幸者,正借以侥幸免死耳。洎后谄附中涓(皇帝亲近之人,指宦官),揣摩干进,直是憸巧之流!宋祖尔时盖为其所愚,而不觉矣。
张洎过去教李煜不要投降,这个大义本来够得上正见。但到了宋廷之后,就厚着脸皮接受太祖给他的职务而不推辞,那么就可以推想,当他面对太祖指责,做出不服气的样子,说什么不怕死的话头,正是想借此打动太祖,试图以此侥幸免死罢了。张洎后来结好宦官,揣摩上意,真是奸佞狡诈之流!宋太祖那时正被他所愚弄,而不知道被小人愚弄啊!
我赞同乾隆定义张洎“憸巧”的意见,但说老赵被张洎所愚弄,则未必。老赵天性仁厚,即使看到张洎可能在“装”,但没有证据足以肯定他的“憸巧”时,老赵不愿意“诛心”。读一部《宋史》可以看到,老赵从动机判断人恶,也即“诛心”的段子,绝少。故张洎究竟是否善类,要在以后的日子里去慢慢参验。当其善时就赏,当其恶时就罚。就这个意义说,老赵厚道,将人之祸福委于天命;乾隆忮刻,总想猜度他人腹中机关。老赵往好处想人,乾隆往恶处猜人。就品质言,乾隆如何可与太祖比较!
随后,对归附大朝的南唐君臣各自做了封赏。李煜赐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侯,其子弟皆授诸卫大将军。不久,又改李煜为司空。原左内史侍郎徐铉为太子率更令,右内史舍人张洎为太子中允。
老赵与曹彬
平定江南,大功已成,也要论功行赏。第一次封赏,以宣徽南院使、义成节度使曹彬领忠武节度使。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为宣徽北院使。其余功臣各有不同封赏。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言,当初曹彬伐江南时,太祖曾对他说:“等到平定李煜,当以卿为使相。”“使相”,是唐末之后的一种荣誉职衔,一般多赐予藩镇大帅,同平章事、中书令、左仆射、侍中等,都属于宰相级别,但并不行使宰相权力,不参与朝政,官员任命时,可以与政事堂宰相一道署名,称为“副署”。五代至宋,往往有加侍中、中书令的赏赐,与同平章事一样,都称为“使相”。作为人臣,这是极高的恩赏。
因为太祖曾有封赏曹彬“使相”的说法,等到平定南唐,潘美就到曹彬这里来庆贺,说他就要荣膺“使相”啦!
曹彬说:“不一定啊!这次江南之战,仗天威,遵庙谟,乃能成事,吾何功哉!况使相是官赏极品乎?”
潘美道:“当初陛下不是说了吗?”曹彬道:“太原还没有平定呢!”
等到当廷封赏后,老赵对曹彬说:“朕本来要授卿使相,但太原刘继恩还没有平定,卿再等等,以后再说。”
潘美听到后,就对曹彬微笑示意。老赵看在眼里,就问这二人干吗挤眉弄眼。潘美就将俩人一番对话告诉了老赵。老赵听后,自我解嘲,大笑起来。
同时赐给曹彬钱五十万。曹彬退下后,对左右说:“人生何必要那个’使相‘,做好官无过得钱耳!”过了几天,老赵拜曹彬为枢密使。曹彬虽然没有得到文官中的最高荣誉,其实还是得到了武官中的最高职衔。
赵匡胤的人生格局,宏大而深邃。他在封赏曹彬这件事上,可以看到收纵自如的那种豁达。这件事,如果放在李存勖身上,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