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
余欣今天没下地干活,她要在家照顾爸。
余仁毕竟年岁大了,经过昨夜的折腾,明显的感到全身酸痛,疲惫不堪。虽然吃过药打了针,痛疼消失了,但还觉得全身不舒服,站着想坐下,坐下又想睡到,睡也睡不着,就又下床站起来,反复如此折腾,不仅自己感到烦,也让余欣很累。中午女儿余欣把饭端到躺在床上的余仁面前,食欲不振不想动筷子,余欣又做了余仁平常最喜欢吃的清水面疙瘩,余仁也只是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爸,要不要发电报给大哥二哥,要他们回来?”余欣问。
“不用!写封信给你哥要他们寄点钱来。”余仁说完后又不吱声了。
“医生不是说要开刀吗,秦奋不也说要帮忙安排吗?要不乘这春天暖和,来去方便,把哥叫回来,我们把手术作了?”余欣劝着余仁。
“这事不急,过二天再考虑!”余仁摆摆手,“小欣,去到地里跟何队说声,替换下你妈,让她回来陪我到大队去打针。”
“要不我陪你去?”余仁又摆摆手,无奈之下,余欣出门走了。余欣当然明白爸的用意,即不想让自己女儿抛头露面,更不想让自己女儿亲眼目睹一个六旬老人被别人冷遇甚至羞辱的场面。
余仁夫妻两人来到大队医疗室,破天荒地受到了礼遇。何大勇离老远就笑脸相迎,没有半句恶言恶语,态度还异常的平和,打完针后,何大勇还殷勤的递过一个酒精棉球,说:“坐会,血止后再走!”余仁夫妻二人受宠若惊,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二位老人家,早上秦奋是怎么打大黄狗的?”何大勇问。
“秦奋只是拉着板车,没见他打大黄狗啊!”夫妻俩异口同声的说。
“没打,大黄狗从早到现在爬在门口动都不动,中午喂食也不吃!”
“确实没看他动手打啊!”夫妻俩还是异口同声。
“余妈,针打了吗?”下工后回家秦奋经过余家,隔着窗户问。
“谢谢秦奋,劳你关心!打过了,何大勇没说别的,到那就给打了!”余妈赶紧跑出门,秦奋已经走进知青组的院子了。
“秦奋那小子,拳脚功夫十分厉害!”吃晚饭时,余仁很平静的说。
“是啊,早上我坐车上扶着你爸,清楚的看见大黄狗朝着秦奋扑过来,我吓得闭上眼不敢看,只听狗叫了一声,我睁开眼就见狗夹着尾巴逃,没看到他动手啊!”余妈也绘声绘色的讲给余欣听。
“我们今天,也是托秦奋的福,在医疗室没受人白眼!”余仁说。
“我看见今天的何大勇,还以为他犯病了呢!”
余欣听着父母的声声讲述,只是深深的,长长的叹了口气。听到女儿余欣的叹息,老夫妻俩都没有出声,静坐着。
“小欣,你去了趟吴杨区学校,咋样?我想你回来后会主动告诉我们的,可是怎么你一直不说,爸想知道!”余仁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
“爸,我连死的念头都有!要不是你二位老人还健在,上午坐船过淮河时,我都想跳下去,死了算了!”说着,扑到在余妈的怀里,先是低声的抽泣,尔后哭声越来越大,最后是放声恸哭。
“是爸对不起你,让你吃了这许多苦!”余仁心痛自责的说。
“爸,你有什么错,不是爸的错,这是我的命苦!”余欣声泪俱下。
“我没资格说什么,只望你开心,活得好好的!”余仁颤栗着声音说。
“爸,妈,我能开心吗,我怎么办啊?”余欣泣不成声。
一家人默默无语,三个人同时落泪……。
余欣,真的是命苦,真的是命很苦!
余欣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在家里,自己是爸妈的掌上明珠,父母疼爱,哥哥呵护。在学校,学习成绩好,人长得漂亮,自己是天子骄子,老师娇宠,同学推崇。但幸福的时光流逝得太快,太过短暂。到了六八年的时候,因查出爹爹在日伪时期曾担任过全县一年的商会会长,一夜之间一切都颠覆了,各种祸患接踵而至。爹爹、奶奶相继去世,父母亲被打成了坏分子,家庭所有财产被查封,没收,学校停课被迫退学,自己也成了人人唾弃的地主狗崽子……。更可悲的是,全家被赶出了世代居住的余家宅园,有段时间还居无定所,流落街头,最后被辗转迁移安置到这三县搭界的偏僻乡村,接受劳动改造。那一年余欣刚满十七岁,她饱尝了人生的磨难和辛酸,她的心在流泪,在哭泣……全家人受到的歧视,污辱多的可以用卡车拉。
这期间,余欣也有过兴奋和激动。那天,余欣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里,听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个最新指示,说的是对四类分子的子女,要“不惟成份论,重在个人表现”!余欣着实兴奋了好几天,心里是一次次的感激:伟大领袖真是英明,真是正确!连我们这些人被歧视被虐待都关心。可回到现实里,在人们的眼里,她还是“狗崽子”!人们看她的目光,还是一样的“冷”,人们见了她,还是象见了“麻疯病”人似的躲得远远的!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洞洞”,艰难、不幸从此与风华正茂的余欣的命运紧紧的联系在一起,并未因伟大领袖的哪句英明指示有半点改善。而且试图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非常之困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不管你有多么好的个人自身条件,不管你多么努力,都是徒劳。因为一个人能力再大,都不能与这个强大的国家社会机器抗衡!
和余欣青梅竹马,相知相爱多年的恋人张光也象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余欣经常一晚上一晚上的梦到他,但梦醒之后,张光真象是梦境里的一道电光,摸不到看不见。
转眼间,青春就这样逝去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余欣成了“藏在深闺无人问”的残次商品,无人问津。长得有点模样的,自身条件稍微好点的,尽管他们对余欣垂涎三尽,但只是想和余欣玩玩,只想蹭余欣的豆腐,但归真起来,不管余欣多么貌美如花,聪明伶俐,却谁也不愿意娶个“四类分子”的女儿余欣作对象。身体有残疾的,年龄大的,死了老婆的,余欣看不上,死活不愿意。余欣不愿意因为年龄就仓促的把自己托付出去,她怕遇到伤害,没有合适的宁可单身。
谁也逃避不了年龄增大,人在不断变老的事实,年龄已经把余欣一步步的逼到了绝处,到了非嫁不可的地步,说白了就像是一件库存很久的残次物品,到了非廉价处理掉的时候,再不有所行动,恐怕真要成垃圾,自己真要做老闺女了。
就在这时,有人给余欣介绍了一个远在六十里外,外县吴杨区小学老师张纪,开始介绍人说得满好,张纪人长得英俊,年龄大余欣五岁,家庭经济状况很好,结婚不到二年老婆得了绝症死了,没有子女。
于是余欣决定到吴杨小学看看,不仅仅是为了父母,更主要的是为了自己。和所有女人一样,余欣希望自己被人爱被人疼被人宠的,也希望有个男人来依赖。当余欣一次次看到和自己一样的同龄人双双对对结婚生子,恩恩爱爱的过生活时,她的内心何止是一个羡慕,何止是受到打击。她想得更多的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一个女人走过人世,至少要留下一儿半女,表示自己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留有过她的一道痕迹!特别是父母过世以后,二个哥哥远在他乡,自己孤独一人举目无亲,总得有个人照应!那怕只是拉拉手,聊聊天,递杯水,自己百年之后,总得有个人把自己送下土,逢年过节时总得有个人能为自己送点纸钱!
但这小小的愿望也竟是如此之难!因为她是余欣,一个真的是苦命的人。
到了吴杨区,余欣找个间简陋的旅社住下,介绍人当晚就来了。见了面就再三道歉。说由于疏忽,详细了解后的张纪情况跟先前说的有点出入,年龄不是大五岁,而是十岁,老婆死了千真万确,但不是得的绝症而是自杀,不是没有子女而是还有个女儿,今年九岁。结了婚学校没住房,余欣的新家也不能安到学校,人还是住娘家。条件就这样,愿意明天和男方见了面吃顿饭,不愿意明天就回去。
那一晚,在旅社,余欣辗转反侧睡不着,不是因为旅社条件差,也不是来到新地方不习惯,而是婚姻的事让她太揪心,太伤心。她没有一丝丝的激动,有的只是想哭。
千思万量后第二天余欣还是和那个品貌还算端正,身材还算魁梧的男人张纪见了面,留下的话是:“回去和爸妈商量,五天后回话。”
回家的路和余欣的人生路一样,还真难走!要坐车,要步行,还要坐船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