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从雅妮的婚礼结束到回到故里,这一段时间,我过的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转让完影楼我所持有的股份,我便把自己关在那小小的屋里。我把大量的时间用来坐在我们曾经共有的空间里,走着神。我在回忆我的过往,在她出现之前和出现之后的所有时光。我觉得自己像在做一个漫长而虚浮的梦,梦境很热闹,情节繁多,我随之悲喜忙碌着,醒来后,却发现这世界其实一直只有自己。
有人曾问过我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是那个背着书包上小学的孩子,而你曾以为经历过的那一切,全只是你梦境里发生的事。你会有什么感想?
我回答不出来。如果那样的话,我宁可一直在梦境里不要醒来。
这一刻,阳光中的雪地,儿时玩伴那似笑非笑的脸,还有空气中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更让我觉得一切像梦幻。
在一处空地,我们不约而同站住了脚。这里,就是当年我们告别的位置。我清晰地记得当年的路面非常小,街两边是老式的二层民宅,还有一些店面。那一夜的风很大,雪一直在下。她那冻得冰凉的唇瓣出其不意地落在了我的上面,蜻蜓点水般。我记得那种清凉的触觉,然后是她转身飞奔。
“你的电影一定很精彩吧?”她微仰着脸看我,眼神里带着一种酸楚。
那种酸楚我非常明白。是那种经历了深爱后不得不放弃的疼痛。那么,这些年,她一定也经历了不少吧?呵,到如今剩下来的,谁背后没有那么些故事?
“我只是个观众。”我说的是实话,虽然我曾那么努力地想要参与进去,最终却也只能做为观众。
“观众。”她重复着,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随后有点恍然大悟地说道,“其实我也做了观众呢。”
我们又继续往前走,往我家的方向。这个城市,已经拆迁了大半。我家那里,早被划入了改建范围了,只是因为规划争议,一直还没动过,所以,我们还能有幸重温旧梦。越靠近我家,路边的景致就越熟悉。我感觉我们像在走一条回归的路,我们也渐渐从现在的模样越变越小,缩小为当年还在念小学时的样子。
曹岚神往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是梦幻般的神情。我知道,她跟我一样,开始陷入过往和现在重叠的迷惑里,而中间这近二十年的空白,被我们抛之于脑后。如果,人生没有那么多经过,一睁眼便是现在,该多好!
“那个,不是当年小学里看门的大爷吗?”
我随着她的手势看向了不远处的墙角拐弯处,什么人也没有。曹岚一副迷惑的神情,看了看我,又看向那里。我不想告诉她,当年看门的大爷早已作古,她一定是花了眼。
我们在我家院外停下,我想邀她去我家里坐坐。但是她很快转过了身,开始往回走。我有点惊讶,追了上去。
“我还是喜欢在这条路上走走,那感觉特好。”她的眼神有些闪烁,但我没太在意。女人的心思,男人是猜不透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在她后边问着。
“你那个耳钉,是女孩子送的吧?”她反问道。
哈,耳钉!我这才反应过来。“护身符!”我很大声地告诉她,“曾经保佑过一个小孩,它的主人把它送给了我。”
她转过身,探究地看着我。大多人,都会对这种特别的护身符感兴趣吧。
“它的主人,是一个好人。”我看着她一脸的好奇,继续说道,“祖上是葡萄牙巫师家族,我感觉,可能有点通灵的本领。不过,我倒没见过她有施展过什么特异功能。”
“编!继续编!”她咧开了嘴,嘈弄地看着我。显然大多人对这种怪力乱神是处于排斥的态度的。
“我说的是真的。”我对别人对我的不信任是十分恼火的,尤其是眼前这位,儿时的亲密伙伴。她怎么可以不相信我呢?我可一直是个诚实的人。
她将嘴张成一个小小的O型,一副明白的样子。这很像小时候,每次我做错题,急于解释做错的原因时,她所表现出来的神情。
“有些东西,你信,便有;不信便没有。”我叹了口气,不想再与她在这事上过于纠葛,毕竟,我们重逢,还不到两小时呢。两小时的时间,怎么可能轻易就将分别近二十年产生的隔阂给消除掉呢?
我们继续在这条路上缓慢前行,沉默着。显然刚才的小小争辩令气氛微微地尴尬起来。
“和我说说她的故事吧。”她低着头,轻声说道。
“哈?”我一时没回过神。事实刚才那一下争辩,我脑子里又开始浮现有关张雅妮的一些往事,所以居然没反应过来曹岚在说什么。
“耳钉的主人,我想听听她的故事。”
她依然低着头,和我并肩走着。我不大看的清她的表情。但她如此诚恳的语气,应该是为刚才的态度感到抱歉吧?
“真想听?”其实我不大想说到过多别的女人的事。这于她于我,都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她的态度非常明确地表明,她想知道,或者是说,想知道那个女人与我之间的故事。
那么,我该怎么叙说呢?说她是一个特别的女人,或者是个奇怪的女人?
“是我的邻居,曾帮过我。”我认为,这样开头,比较不容易引起曹岚的反感。当然,这可能会令她开始纠结于如何帮过我,帮过我什么。那么接下去我可能就不得不把我那些丑事说出来。不过,其实我倒不是太介意说出我的那些不堪的往事,谁没错过?知错能改便好。
还好曹岚同学并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她开始对我口里所说的那个眼睛会随着情绪变化而变色的混血女子真正起了兴趣。尤其说到她敢从黑老大手里抢过枪指着他们脑袋;敢只身一个人去遥远的城市,用经年的算计去推翻一个黑社会团体,并从他们手里救出一个被绑架的孩子时,曹岚几乎彻底入了迷。
“好厉害。”她的表情近乎崇拜。末了又来了句:“好可惜。”
“可惜什么?”
“你怎么没把她追到手?这么棒的女人,要我是男人,一定把她追到手。追不到也要绑回来!”她撰了撰小拳头。这模样惹得我一阵笑。她这想法,好多人都有吧?
“那当时真该把你叫来,你把她拐了倒挺好。她还真喜欢女人呢。”我说道。
“哈?”她瞪大了眼,再次感叹道,“可惜了!她应该是个男人!太可惜了!”
“现在相信我说的了吧?”
“我根本就没怀疑过你。”
“真的?”
“本来就是。”
女人就是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她直接否认了一开始她的态度。她说她从小就信任我,就算我把白的说成黑的她也信。没想到,从前那个话很少的小丫头,到了今天居然如此能说会道,把我说的一个愣一个愣的。我真有点傻眼了。
“那她,还真因为你流了一次产,从此再不能生育了?”曹岚问这问题时,有点小心翼翼。她大概是怕伤到我的颜面。
“是,所以一直心怀内疚。”
“那个变态坏蛋呢?他死掉没?”
“……人哪有想让他死就死的。后来就再没接触了,不知道怎样了。”
“那她后来怎样了?你说她进了一家大公司。”
曹岚的好奇心彻底被我撩起来了,大有不问个究竟不罢休的架势。我的肚子非常适时地叫唤了一声。——大中午了,我好象连早饭都没吃呢。
“额,你饿了。”她终于从我的故事里回过了神,开始关注到现实的我了。
“是的。”我非常肯定且委屈地点着头。早知道,不说那些事了。走了一上午的路,还消耗了大量的脑细胞,在我的叙说里我尽量绕开了一些我们之间的细节,现在的我,真是又饿又累,恨不得找地直接躺倒。
“那她那男朋友帅吗?”这家伙居然还不死心,往饭店走的路上还在问。
我们决定就近找一家饭馆。貌似她对这里比我熟悉多了。
“有你帅吗?”她再次露出了促狭的笑,得意地晃着脑袋。
我非常淡定地保持着沉默。她这种捉弄人的小伎俩,和张雅妮比起来,简直是无法相提并论。想当年人张雅妮,还整出过“水管漏水“的事,差点没把人气死。想到此,我再次露出了笑。——这个小女巫,现在在那个遥远的国度,是不是又开始了她那精灵古怪的捣蛋生活?据我所知,她的丈夫可是非常非常纵容她的。他不但宠她,还时常帮着她干些令人咬牙的“好事”。他们,可真称得上是天作之合啊。
“嘿嘿!”曹岚的爪子在我眼前晃了好几下,“想什么?傻了?”
“突然想起一个有关她的故事,特好玩。想听不?”
“想!”
于是,我第N次把那个“水管漏了”的故事说了一遍。曹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时我们已经走进了饭馆,她这种笑法,引来众多侧目。而她却丝毫没有顾及,依然非常没有形象地捂着肚子。
我则在她的大笑中狼吞虎咽地填起了肚子。谁知道这女人一会还会不会逼着我讲故事呢?我可得照顾好我的胃。
在我吃饭的过程中,曹岚还在神经质地抽笑着。我想不到她的笑点这么低。我记得小时候的她,可是典型的不苟言笑的。想不到变化这么大。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现在她这个模样。那是朝气和快乐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