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条由着人的意念随意改动的河。在我们的意念里,想要它拐个弯,或多个分支,它便一定会如我们所愿。它和现实最大的差别就是,它是活着的,随时可以跳出来,或者死去;而现实不能,现实只是固有的版本,发生的一切,都将永远凝固,无法逆转。
记忆是因为带上了人类的意念,所以,它有生命。而这个带着生命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我们的思维里,不时左右着我们的生活,我们却毫无知觉。
今年是个冷冬,就连那个我刚离开的南方山城都下起了雪。我们家乡,更是大雪纷飞的时节。我回来的时候,大雪已经将我们家的房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棉衣,楼下大院里那棵伴随着我成长的槐树成了冰雕,在寒风中孤单地耸立着,迎接我的归来。
我没有告诉父母我的行程,只告诉他们,决定落叶归根,不再漂泊。对于我的决定,他们自是万分开心。
当我用钥匙打开家门的时候,父母惊喜到错愕的表情令我内心充满酸楚。人总是贱的,你可以对外边的人万般宽容万般好,却往往会忽略身边最爱你的人。这话是张雅妮说的。我望着父母早已布满风霜的脸庞,第一次那么深刻地体验到,有多少本该在他们身边敬孝让他们快乐的岁月就这么被我蹉跎了,而我一回头,却发现那些新添的皱纹和白发,是那么的触目惊心,它们在提醒着我的没心没肺。
熟悉的房屋,熟悉的一切。我房里的布局,从我大学毕业后一切都没变。甚至连一尘不染的书桌上的摆设都没移过位。他们如此精心为我保留着一切,是害怕有一天,我忘了回家的路么?
吃完热乎乎的家常饭,和父亲抽着自卷的烟丝,坐在碳炉边看着电视,聊着闲话。巨大的温暖将我包围起来。
“来年夏天就可以搬进新房了。”父亲舒坦地将背往后仰了仰,眯缝着的眼似在憧憬着美好的生活。
“女朋友怎么没跟你回来呀?”沉寂一阵,他终于又开始提起最让我头疼的老话题。
我想起去年他问我时,我是这样敷衍着的,刚认识不久,不好意思往家领。事实上我压根没有女朋友,只有******。但我不可能用实话伤害他们,所以我只能用另一个谎言来掩饰之前撒的谎。
我说:“南方姑娘怕冷,适应不了我们这里。我想,还是找个家附近的好了。”
“这样也好。”父亲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低头抽着烟。
我脸微微地红了,和父母撒谎,大多人都难以坦然相对。尽管这谎言也许是善意的。
不久,收拾完家务的母亲也坐在我们身边,参与我们的闲聊。我发现一个家庭的关系就是怎么微妙,当你单独面对双亲中的任何一方时,谈话往往回显得小心翼翼,时刻怕越了分寸,而一旦双亲都在时,一切便都变得轻松起来。就连聊起我的终身大事,我都不觉得有后背紧绷,寒毛竖立的感觉。
当然,任他们如何探口风,从我这里,自是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任何答案。或许在他们眼里,他们的儿子是足够优秀的,怎么会没有大姑娘喜欢?但现实便是如此,剩下来的,有几个会是很糟糕的?
“林子,还记得你小学时那个同桌么?那个个高高的,戴眼镜的……”母亲微微皱着眉,似在脑子里搜寻一切与之有关的信息。
“曹岚?”这名字说出口,我的心便开始狂跳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这个名字会被我如此顺溜清晰地说出口。
“对对!那姑娘也回来了,听说还没嫁人……”
生活,往往会带点戏剧性。当母亲说完这些时,我从她热切的眼神里看的出来,她比我还期待着有些什么可以如她所愿地发生。
事实上,我是个木雕似的人,他们从我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我的任何想法。所以,当我找了个借口溜回我的房间时,能听到母亲那似有若无的叹息。
“这孩子,总这样……”
我从书橱的角落翻出了一个盒子。那里边,都是些儿时的记忆,玻璃弹珠,纸牌,还有些在那个年月特流行的贴纸,和各类小玩意儿。我从这一堆宝贝里抽出了一支钢笔。黑色的笔身,还是那么崭新。其实这笔我压根没舍得用过。笔帽上用透明胶封的那几个字早糊了,但我记得那清秀的字体,还有那个秀气的人儿。
那一年,那个女孩说,会一直记得我的。我记得那个青涩的吻,和她转身飞奔的身影。童年那五彩的记忆,快乐地跳跃出来。那一晚的梦,温馨而甜美。
天很冷。海滨城市的风一如既往地刮着,穿透人的骨髓。还好今天有太阳,夜里覆盖在路面上的雪在阳光中悄悄化着,踩在上边,不时一滑。这熟悉的感觉,真令人舒坦。我漫无目的地穿梭在行人稀少的马路上,方向,正是我儿时记忆里的那些老街,老房子。
当然,一切早已变样,道路扩宽,高楼替代从前的老屋,现代都市的气息迎面扑来。我望着眼前的景象,感慨着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一切,都在变化中。连我,也不例外。而谁又能将现在的自己,和从前那个懵懂孩童联系到一起?
那里,曾是我们的小学。不过,早已拆了。现在代替它的,是一片现代化的商业区。还有那条路,我儿时的记忆里曾来回走过无数次的路,我记得,这个三叉口,一面通往学校,一面到我家,另一面,就是去往曹岚的家。不过现在,它早已变了模样。依然还是三叉口,不过,中间多了个岗亭,路边的小店面被变成了绿化带。从前那紧凑急促的狭隘早荡然无存,替代它的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宽敞,还有满目在雪衣下的植物。
走过岗亭,我顿了顿,选择了往曹岚家的方向。那一个冬夜,我们就是如此肩并肩,往着这个方向走的。只是,路总显得太短,时间总过得太快。这一转眼,竟是近二十年。呵,那片老房子也早拆了,现在是新的住宅区,一溜八层高的楼房整齐地矗立。变化实在太大了。这都多少年,没有来过了?
我站在这个新小区的门外,仰起脸往里望着。阳光在雪面上反射着耀眼的光,我眯起了眼。一个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那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女人,围着粉色的围脖,戴着粉色的帽子,帽顶上那两个绒球随着她的走动跳跃着。此情此景,又让我感到了熟悉。
她也在望着眼前的雪景,全神贯注地观赏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淡淡的忧伤悬挂在她的眼角。那眼睛,有一种朦胧的熟悉。
在与我擦肩而过之时,她站住了脚,下意识地看向我。
“姜林?”“曹岚?”
我们是同时轻声叫出对方名字的,试探的语气。
狂喜瞬间将我们淹没。笑,含着泪。久久凝望对方。终于同时咧开了嘴。
是的,生活总是充满戏剧性的。谁也不会想到,历经二十年后,我们还能在原来地方遇到原来的人。
她的变化非常大,几乎找不到儿时的影踪。记忆里那张鹅蛋脸,现在变成了瓜子脸,那副粉色的近视眼镜,她早摘掉了,露出了她那漂亮富有神韵的大眼睛。她的身高,近170,和我几乎是平视的角度。
“你都长这么大了!”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是的。从前,我还矮她半个头呢。我还记得她吻我时,是微微弯着腰的。想到此,我不经笑了出来。
“如果不是你傻傻仰脸看天的样子,我还真不敢确定是你。”她戏谑地看着我,“跟从前一样,一个忧伤的小孩,只知道看天。”
从前,我是这样吗?我不确定。不过,记忆这东西,总是活的。它是靠人们的意念存在着的。只要她愿意,我是什么样,便会是什么样。就像我记忆里的她。其实也是如眼前般,略带忧伤的眼神,还有清冷的身影。
因此,我们才能在这截然不同的外貌下,认出对方来。
终于,我们再次并肩走在这儿时曾走过无数遍的马路上,像在重温往日的美好时光。似乎怕打破眼前这种重逢的喜悦,我们一开始只字不提彼此的现状。闲聊,琐碎的就是天气,路边的景,还有一些过去的人。
回忆,总能令人不时捧腹。我们笑得脸颊都酸了,却还是忍不住要笑。实在太幸福了。在这个寒冷的冬天。
感谢生活。我望着她的笑脸,无数与幸福有关的情绪在内心里温柔地流淌着。
“那么,你现在呢?”她终于开始问其实她早就想问的话题了。在结束了对她的家庭现状的阐述后。比如她的父母现在在此养老,比如他们现在住在这个小区。当然,包括她依然单着。这些,都是在聊完那些过去的人和事后,不知不觉说出来的。
对于她的问题,我报以羞赧的笑。“我也还单着。”
其实我想,这答案她应该早猜的到。所以她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笑。然后安慰地说道:“总会有那么个人,在等你的。”
她说这话时,已经走到了我前边,我望着她的身影。她很孤单。就像我一样。
“那么,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人,在你心里留下来过么?”她仰着脸看天,有点像自言自语。不过,我知道她是在问我。
“像看一场电影。”我有点答非所问。她很快回过了头,惊讶地看着我。
是的,电影。那是一场我以为自己是主角,却发现只是个连跑龙套都搭不上的观众,比路人甲还感到无力的电影。而那个女主角,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当她痛苦时,她眼里每流下一滴泪,我的心里都会淌出一滴血。
当然,我不会蠢到把这样的感情延续到将来,去影响身边的一切。在她披上嫁衣的那一天,一切,我便都放下了。如她所说,我们都要告别过去,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