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8点多,康如心驾车上了高速路,去往分河。头天晚上下了一场透雨,早上的空气格外清新,车窗外的绿意似乎更浓了些。沈跃的右手托着下巴,试图让自己的情绪进入那天早上坐车去分河的时候阚四通的内心。可是他发现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抑郁症患者的痛苦他人可以理解,但是却永远无法真实地感受到。沈跃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这起离奇的车祸案让他有了一种去尝试的冲动。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很愚蠢。
“我们马上要下高速了,前面就是分河县。沈博士,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一路上沈跃都没有说话,康如心也就保持着沉默,一直到此时她才询问道。
虽然康如心知道这个人是在思考问题,但是她并不喜欢这种沉闷的氛围。以前和同事在一起的时候,那些人总是在自己面前没话找话说,而现在坐在旁边的这个家伙却偏偏是如此的寡言。
沈跃道:“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阚四通的话,会去哪里?昨天我看了分河县的地图和县志,觉得他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距离分河县城十多公里的那个古镇。”
康如心不明白:“那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
沈跃沉思着说道:“那个地方叫十里滩,是一处古镇。阚四通是一个出身低微的人,虽然如今的事业达到了他人生的顶峰,但是他的这一切却是经过不断的努力拼搏才得以成就的,特别是最近这10年,他的个人生活完全可以用生不如死来形容。或许正是他对事业的追求给了他活下去的信心。但是像他这样的人,最怀念的应该是他曾经最快乐的那段日子,也许是他的童年,也可能是他刚刚开始奋斗的那段时光。那时候的他虽然是贫穷的,但是内心却是充满快乐的、充满着希望的。我看过分河的县志和地图,从阚四通那天的行程时间判断,他很可能,不,他必定是去了那个地方。”
康如心发现这个人有着常人不可能拥有的自信。她问道:“那他为什么不去他的家乡?”
沈跃点了点头,道:“这个问题问得好。据我所知,阚四通的家乡距离省城近200公里,在阚四通的童年和青年时期,我们国家大多数的地方都是贫穷的,几乎所有的县城都是一样的落后。我在网上查看过十里滩现在的情况,发现这座古镇还一直保持着原有的古朴,或许这个地方一样可以激起他对自己过去生活的美好回忆。很显然,阚四通这次去分河极有可能是临时决定的,而且我可以肯定,在此之前他应该不止一次去过那里。他去那地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释放痛苦,所以他根本没有必要舍近求远。”
虽然康如心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心里依然有些怀疑。仿佛沈跃知道康如心在想什么似的,他笑着说道:“这样,你给分河交警大队打个电话,让他们把那天、那个时间段从分河县城去往十里滩的监控录像调出来看看就可以了。”
康如心拿出手机,犹豫着问了一句:“万一那天阚四通没有去那个地方呢?”
沈跃道:“他只能去那个地方。”
康如心看了他一眼,拿起电话拨打。
不多久,两个人进入分河县城。康如心道:“要不我们就在县城休息一下,喝喝茶什么的?等交警那边有了消息后再说。”沈跃摇头道:“不。我们直接去十里滩。”十里滩位于分河的上游,河道狭窄,水流湍急。以前小型船只上行的时候需要拖拉,如今河岸边的绞盘和钢丝依然存留,虽然不再使用,但是却成了一道见证当年这条河道运输的遗迹。
古镇的风貌与沈跃在网上所看到的一模一样,古朴的建筑风格随处可见,游客罕见,几乎见不到多少商业化的痕迹。从车上下来后,沈跃深呼吸了几下,对康如心道:“这地方确实不错,让我有一种回到童年的感觉。奇怪,这地方距离省城并不远,为什么不像别的古镇那样有着繁华的商业?”
康如心道:“我听说最近几年这个地方的县城在搞旧城改造,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开发这个地方吧。”
沈跃叹息着说道:“今后像这样的地方会越来越少了。”正说着,忽然听到不远处有“叮叮当当”、极富节律的声音传来,沈跃顿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熟悉。他朝着那声音走去,果然看到一家铁匠铺。炉火正红,一位五十多岁的汉子正赤膊挥锤,小徒弟在呼呼地拉着风箱。一种温馨的感觉瞬间涌向沈跃的心头,他记得小时候住家的旁边就有这样一家铁匠铺。他心想:不知道阚四通是否也像我这样,曾站在这里感受过这种片刻的温馨?。
康如心的电话响了,她接听后用一种敬佩的目光看着沈跃,说道:“沈博士,你太厉害了,那天阚四通的车果然来过这里。因为这座古镇的入口处正好有监控探头。”
沈跃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刚才我已经看到了。好吧,那我们就和他一起好好享受一下这座古镇的清净吧。我们10点钟离开。”
和他一起?阚四通?康如心愣了一下,心里暗道:这个人还真是奇怪。
两个人慢慢朝前面走去,沈跃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在念叨着什么,忽然就在一家卖农具的小杂货铺门前停了下来。他转身对康如心道:“我可以肯定,阚四通在这个地方停留了许久。”康如心顿时明白了。阚四通最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开的就是这样一家卖农具的小杂货铺。沈跃叹息着说道:“像这样的小杂货铺,利润微薄,但是阚四通在那个年代从中赚到了他的第一桶金。后来他承包工程,然后一步一步地将企业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康如心忽然笑了,说道:“你说得很对,我们很多人只看到阚四通现在的富有,但是却很少有人去思考他是如何获得那些财富的。有个比喻可能不大恰当:人们只看到贼在吃肉,却少有人想过贼也有挨打的时候。”
沈跃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说道:“走吧。”前面依然是古旧的建筑,地上的石板路坑坑洼洼。这条陈旧的街道一直通往河边,眼前是通往下方湍急河流的石梯,沈跃可以想象出河边曾经有人在那里洗衣服的画面。
忽然,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即刻去问旁边的一家住户:“这附近有没有寺庙?”
那人朝右侧的方向指了指,说道:“那后面有一个道观。”沈跃对康如心道:“走,我们去看看。”穿过一条小巷,一条石梯的上面是斑驳的道观围墙。两人拾级而上,道观的大门即刻出现在他们眼前。大门用青石砌成,上方有着漆黑的三个字:清风观。
康如心问道:“你觉得阚四通那天来过这里?”沈跃点头,道:“或许吧,如果他真的来过这里,也很可能像我们现在一样站在这里,看着这道大门,然后马上就离开了。”他看了看时间,突然冒出一句:“接近10点了。一定是这样。”
这下康如心就不明白了,道:“那天他又不需要赶时间,为什么不进去?”
沈跃道:“佛教讲的是修来世,道家追求的却是今生。今生让他生不如死,他怎么会进这道观?走吧,我们回去。康警官,回去的时候我开车。”直到现在,康如心才真正发现眼前的这个人确实与众不同。今天这一路走来,康如心最开始觉得这个人有着让人不可思议的,甚至是有些难以让人接受的自信。此时她才终于明白,这个人的自信是有道理的,他把阚四通研究得太透彻了,让人感觉到此时的他早已进入到阚四通活着时候的灵魂之中。这一刻,康如心似乎有些明白了:沈跃是心理学专家,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可以真正理解阚四通的痛苦,所以也就能够从阚四通的痛苦中寻找到他释放痛苦的轨迹。这是一个真正的、令人尊敬的专家。
上午10点20分,沈跃开车进入分河去往省城的高速路入口。10多分钟后,警车进入到蔡家坳隧道,以每小时100公里的速度行驶着。
在回去的路上,沈跃一直在专心致志地开车,康如心知道他这是在进入阚四通的司机当时的状态,也就没有去打搅他。
康如心的猜测没错,此时的沈跃已经进入到那天滕大为的角色。距离阚四通出车祸的地方越来越近,沈跃忽然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冲动正在朝自己涌过来……他的右脚几次从油门移动到刹车,又被他一次次艰难地挪动回它原有的位置。
进入隧道2500米左右的地方,车祸就在那里发生。沈跃紧盯着那个地方,他看到地上依然残留着几道可怕的刹车印迹。急刹车的冲动像大海的波涛般汹涌地向他袭来,他的右脚已经踩在了刹车上,脚掌的力量正在朝着下方涌动……“沈博士!”康如心的叫喊声让沈跃瞬间清醒过来。他驾车冲过了车祸现场,这时耳边传来后面车辆尖锐刺耳的喇叭声。
我这是怎么了?沈跃骤然间涌出一身冷汗。刚才,沈跃几乎完全进入到阚四通车祸前瞬间的情景之中,那是潜意识在指引着他试图去重现当时的那个车祸现场。这是一种他无法自控的自我心理暗示。
“对不起。”他歉意地对康如心说道。
康如心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恨恨:都说天才和疯子只有一步之遥,看来果然是如此。她瞪了沈跃一眼,道:“你把车靠边吧,我来开。”
沈跃再次向她道歉,康如心的心里柔软了许多,温言对他说道:“你今后不要再像这样了,很危险的。”
两人换了位置,康如心将车缓缓开上行车道,问道:“沈博士,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沈跃道:“下午我们去拜访一下那位小阚总。明天我们再跑一趟这条高速。”
康如心吓了一跳:“再跑一趟?”沈跃点头道:“对。我们必须要找到滕大为当时紧急刹车的原因,一直到找到为止。”
龙华闽的办公室闷热得让人受不了,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烟味。康如心知道这位前辈患有关节炎,平时他自己在办公室从来不开空调。不过她依然讨厌这里面的闷热与气味。
“这两天你和沈博士那边的进展怎么样?”龙华闽问道,忽然发现康如心的鼻尖上已经布满了汗珠,笑道:“走,我们出去说。”
两个人到了楼下。康如心说道:“沈博士找到了阚四通去分河的缘由。”接下来她就把沈跃的关于线团和线头的理论对龙华闽讲了。龙华闽听了后笑着说道:“这个比方很有意思。专家就是专家啊,如果是我们,即使是知道了阚四通患有抑郁症也可能会忽略这个线索。进展不错。那么接下来他准备怎么做呢?”
康如心道:“下午我们准备一起去见阚洪。明天还要去一趟分河。”龙华闽沉吟着说道:“难道他在怀疑阚氏兄弟?儿子暗害老子?这样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吧?”
康如心道:“按照沈博士的说法,美国警察习惯于使用排除法。我想,他是想首先排除阚氏兄弟的嫌疑吧。这个案子太过诡异,也可能非常复杂,只能一点一点把其中的各种关系和可能性理清楚。我倒是赞同他的这种方法。”
龙华闽皱眉道:“阚四通是我们省最大的民营企业家,他的案子上边催得紧啊。像这样一点一点清理下去的话,什么时候才能够结案?”
康如心道:“问题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吗?目前要锁定犯罪嫌疑人基本上不可能。”
龙华闽将烟头扔出去,烟头准确地落入到他前面3米处的垃圾桶里。他看着露出一脸惊讶表情的康如心,问道:“他说还要去分河?”
康如心点头道:“是的,他的想法是,接下来一定要搞清楚滕大为当时紧急刹车的原因。”
龙华闽又拿出一支烟来点上,说道:“我看这样,阚四通的案子不能完全靠沈跃一个人去调查,我们这边也要同时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