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刘老板是个奇人,那老爸算不算奇人呢?
躺在草丛里,王有财的身影倏地飘进了虎军的脑海。虎军发现自己对老爸的态度很矛盾。首先,他不得不承认老爸是全县赫赫有名的能人。从他有记忆始,每次老爸回家过年,县委书记、县长、乡党委书记、乡长都会专门请他吃饭,去年老爸当上了市人大代表和全县十佳企业家,美得他打电话四处向人夸耀。另一方面,老爸又确实花心,而且不是一个好爸爸。当然,虎军不能否认他疼爱自己,否则上次自己被绑时他不会那样绝望、着急、心痛、焦灼和舍得银钱。问题是当一个好爸爸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光给钱也是不行的。譬如小牛和阿媚,他们的父母在钱财上对他俩可大方了,但他俩和父母一点也不亲。小牛在父母跟前只长到了三岁,阿媚姐六个月后就送回给爷爷奶奶带。小牛的爷爷早先在乡里当过供销社主任,有退休工资,对小牛宝贝得不得了,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到街上的早点摊给小牛兄妹买早点,趁机换好五块钱角票。只要小牛、阿媚一吵,他就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封他们的口。久而久之,他俩成了烧钱的魔王。小牛的爷爷奶奶还好去世得早,要不然看见小牛和阿媚变成了“打流的”,非气死不可!小牛和阿媚也晓得自己没学好,所以每年到爷爷、奶奶坟前祭悼时都会喃喃地向老人家保证,保证今后一定当一个老人家生前希望他们变成的那种好人。但是,他俩绝不给父母这种面子。尽管小牛在父母的钱财被骗后采用各种方法挣钱,以此来减轻父母的经济负担,可父母要是回家了,只要说一句他俩的不是,兄妹俩就会像吃了火药似的炸膛,然后你一言我一句地数落父母,直说得他们哑口无言。据小满说,有一次阿媚和小牛愣是把爸妈气得抱头痛哭,连声说不该生他们这对冤孽。小牛和阿媚毫不示弱,立即异口同声地说他们本来就不该生孩子,生下了又不养,算不得真正的父母!小牛和阿媚的妈妈实在气不过,说我们打工还不是为了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吗?
虎军,你猜我小牛哥怎么讲的?小牛哥说他宁肯吃糠咽菜也不愿意过这种有人生没人养的日子。我舅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舅舅气坏了,骂小牛是瞎眼贼,说爷爷奶奶天天在照顾你们,你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还嫌不够?难道要当饭桶?阿媚姐说对对对,因为我们不是父母带大的,所以就只好变成饭桶啊!那一次,我舅妈差点上吊了。
小牛死后,小满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以前她说起自己的舅舅、舅妈和小牛哥、阿媚姐,通常都是在显摆他们的富有和奢侈。现在她开始反省了,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她口中的舅舅和舅妈不像原先那样高人一等,而是和村里的大婶、大伯差不多的普通人,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儿。说起小牛哥和阿媚姐对父母的不满,小满特别有感触。她说如果让她在花衣服、零食和爸爸、妈妈在家的选项中进行选择,她肯定舍弃前者。
我希望妈妈回家。虎军,你说爸爸妈妈在身边重要不重要?还有,你爸妈是好爸妈吗?
记得那次小满一连提了好几个问题,问得他张口结舌。
是啊,究竟什么样的才是好爸妈呢?
虎军最近也老在琢磨这个问题,可始终没得出一个答案。这会儿他望着天际那朵淡淡的云絮,忽然间很想变成一只小鸟,飞到深圳去看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他,他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好的爸爸、妈妈。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父母,他们也未必答得出来。还有……
虎军的思绪信马由缰的,一会儿落在老爸、老妈身上,一会儿系在刘老板脚上,过了一会儿呢,这思绪又幻化成小牛、阿媚和小满,他们坐在云朵上,快活地向他招着手。奇怪的是,他一直没有想小妹薇薇,这让他既纳闷又愧疚。
虎军—!虎军—!
远远地传来梦圆和小满的声音。树上的一只知了似被这声音惊吓了,突然间哑巴了,周遭倏地安静下来。虎军打了个响亮的“喔嗬”,不一会儿,梦圆和小满拎着小篮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虎军好奇地看着篮子里翠生生的野溪菜(蒲公英),问她们是喂猪还是喂鸡。
蚩鬼,鸡哪会食野溪菜?这是梦圆拿去卖的。
小满打了下虎军的头。虎军还是奇怪,仰脸问梦圆谁要吃这东西,梦圆说是肥婶的饭店要的。现在的人吃得太好,到了乡下就想吃野菜,她那儿的野菜卖得可好了!
我在肥婶那儿吃过,多放些猪油,滑溜溜的,好吃得寻尾巴!
梦圆说着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熟练地掐起菜来。
哎呀,梦圆,你把野溪菜都摘给人吃了,到时梦美她们就没有伞子花(蒲公英的花朵)吹了!
虎军对这些野物没兴趣,但他还是有些遗憾。半天云村的细鬼小时候都吹过伞仔花,这是山里孩子的特有的玩具,吹起来一朵一朵的,在风中摇摇摆摆,不晓得几好看。
嗨,还管那么多!现今梦美她们不跌五子①,不玩跳海②,也不吹伞子花了,成天就是看动画片,恨不得眼珠子都嵌在电视机里,到时可别看傻了!
梦圆大人般叹着,这边迅速地将那堆乱蓬蓬的野溪菜理成了清爽的几束。
梦圆,下午我陪你去卖菜。我要去看阿媚姐。
小满的眼里突然布满了忧伤。她说小牛哥死后阿媚姐一直在生病,有时半夜到处乱走,口里叽叽咕咕的,别人问她干什么,她就拧着眼珠看人,然后又笑又哭的,一个劲儿地让小牛别怪她。
阿媚姐像那个疯爷爷一样发癫了吗?
虎军问完这话生恐小满会点头,目光紧紧地锁住她的细脖子,好像这样她的脖子就不会打弯似的。
才不会呢!阿媚姐和小牛哥是双胞胎,小牛哥死了,她好像也受了伤。现在已经好了!我妈给她在省城的超市找了份工作,她要离开梨花墟了!
许是想起了英俊的小牛,一时半会儿三个人都没讲话。知了淘气地喊着“吃屁呀”“吃屁呀”,山中的寂静被它们恼人的嘶声扯成了一缕一缕的喧嚣。
那,飞哥会肯让她走吗?
梦圆在肥婶那儿听过不少阿媚和飞哥的事,知道阿媚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二奶”,只是她没好意思告诉小满而已。
这有什么肯不肯的?阿媚又不是他家的什么人,腿长在她身上,要走不就走了!
虎军说着拾起根棍子朝旁边的树蓬里扔去,刚才还拼死拼活喊着的那只知了倏地哑了。
是啊,腿是她的,飞哥算老几!
小满肯定听到了别人对阿媚的非议,说起飞哥时口气恨恨的。说老实话,公安局破获以板凳为首的黑恶势力团伙时,大家对飞哥不在其中深感惊讶,都说板凳是飞哥的伙计,怎么只抓伙计不抓老板呢?有人就说飞哥用钱买通了关系;又有人说飞哥真的不知情,坏事都是手下人干的,政府火眼金睛,没有冤枉好人;还有人说县公安局的仇局长和板凳有仇,一直想搞他,正好出了绑架虎军这件事,抓了他一个现形。尽管板凳送进医院后的第三天就死了,可最终还是给他扣了一个“黑恶势力团伙头目”的帽子,让他没有面目见先人,也算是报了仇、解了恨,还有的说……
那些天里,各种各样的传言在虎军他们耳朵里进进出出,搞得他们眼花缭乱,都不知道该信谁了。几个小家伙凑在一起分析了许久,也没弄出个子丑寅卯,最后还是决定问问唐春晓。她是老师,应该什么都知道。哪知他们的问题居然难倒了唐春晓,她起码考虑了五分钟才拍着虎军的脑袋,要他们相信公安局的结论。
可是,飞哥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苦娃对许多事都爱质疑,唐春晓很赞许他这种精神,却又说许多事不能光看表面,也许飞哥在某些方面是给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现在没有证据证明他犯罪,大家就只能相信他是个好人,更不可能单凭传言和他手下的劣迹就判他的刑。
他是只老狐狸,太狡猾了。他肯定是个大坏蛋!
想到自己多次被板凳、狗屎堆逼着去当三只手,多多下了这样的结论。唐春晓敏感地问他们是不是知道飞哥的什么秘密,他们互相瞅了瞅,不约而同地摇起了头,他们怕说出去以后多多没法做人。那一刻,他们心中充满了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和保护了朋友的自豪。
你们暑假里不要乱跑,好好做作业,等着八月份去夏令营吧!
唐春晓十月份要结婚,听说婚房在梨花墟,常老师在那儿买了一套分层式的二居室住房,但他俩说了,平常还是住在半天云小学的宿舍,这让细鬼们放落了心。前些日子菊花婶婶、芋头婆等人已经帮他们打扫、布置了学校的房间,虎军等男崽子从一斗土那儿找了两块有母子图案和云纹图案的石头送给唐春晓,唐春晓高兴地将石头摆在床头柜上。小满的礼物是一幅小小的十字绣,画面上有一个吹气泡的小娃娃。梦圆发挥她的强项,纳了两双鞋垫送给唐春晓和常老师。即将当新娘的唐春晓很繁忙,暑假还要到邻乡去帮常老师的爸妈夏收,所以不在村里。
想我就给我打电话!亲情室的钥匙放在阿庚伯手里!
那天唐春晓特意到虎军家坐了坐,走时她挥着手对虎军这样说。
你们说唐老师现在在干什么呢?
虎军猛不丁冒出的这句话把坐在他身边的梦圆和小满问傻了。
嗯,她在准备婚纱,看,像那朵云一样的婚纱。
小满指着天边悠悠飞过的一朵白云,兴奋地说。
她在买家具、布置房间。上次我听牛所长讲,她妹妹结婚,光装修房子就花了半年时间。结婚好费人工的!哎,虎军,你的眼皮怎么又红又肿啊?
梦圆捡好了篮子里的野溪菜,注意力立马集中到虎军肿胀的眼泡上。小满一听,好奇地扒开他的眼皮看了两眼,然后扮着鬼脸说哭的呗!
你放屁!我才没哭呢!刚才有只虫子进了眼睛,好痒,揉的!
虎军觉得和妹子人在一起玩没意思,跳起身要走,小满一把拉住了他:
虎军,我们有两个好消息还没告诉你呢!你想不想听?
小满黑宝石般的眼睛反射出白云和太阳,看上去亮闪亮闪的。虎军奇怪地发现小满变漂亮了,而且,而且胸前还微微地鼓了两个小苞芽。他赶快把目光移到梦圆清瘦的脸上,同时庆幸地松了口气—还好梦圆没变。
想说你就说呗!
虎军的语气不知怎么的软了许多。
虎军,肥婶和我爸爸谈上了!
梦圆抢先报告了她家的喜讯,她本以为虎军会惊呼,不料他却挠着头憨憨地问谈上什么了?
哎呀,你个猪脑盖!谈上恋爱了呗!
小满戳了虎军一指头。虎军接下来的表现完全是梦圆所预期的。只见他眼睛睁得牛卵子一般大,嘴像坏了拉链的旅行包,张得大大的,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什么?你爸和肥婶谈恋爱?这太搞笑了!他们是不是发癫啦?
虎军很少关心这些花花草草的事儿,他觉得自己离那个世界很遥远。再说,火发叔怎么会看中胖得像艘航空母舰似的肥婶?虎军老觉得胖人显蠢,他不喜欢愚蠢的人。
这怎么会搞笑呢?我觉得挺好的!告诉你,唐老师找的那个律师事务所正在帮我爸他们讨去年的工资,讨到了工资我爸就会回来。肥婶说了,到时让我爸到她馆子店里去做事,再把我和梦美接到墟上去住!
梦圆沉浸在想象的喜悦中。小满不甘落后,连珠炮似的说她妈妈已经打电话过来了,说是五天以后到家。
我妈她再也不出去了!她和阿松要到县城开一家超市。下学期我就要去县城喽!
小满说着乜了眼梦圆,意思是说你到墟上读书有什么了不起?我可是去县城读书呢!
好哇,这样就有人管你们了!不过,火发叔和彩画婶婶为什么要回来呢?我妈也说要回来,这些大人真的好奇怪。
虎军有些迷茫地咬着一根草茎。
这叫叶落归根!小满显然为自己能如此恰当地运用这句成语而高兴。梦圆皱着眉头说小满用错了成语:
我爸爸和你妈妈还没有老,他们这样回来不能说叶落归根,应该是思乡心切!
不对,就是叶落归根。
小满受了批评很不高兴,嘟着嘴巴坚持自己的观点。往常梦圆遇到这种事懒得跟她争,可这次她却很固执,两人互不服气地赛起了成语。
虎军正要嘲笑她们两句,这时南瓜略显尖细的喊声钻入了耳轮。
虎军、梦圆、小满,苦娃爸妈来啦!你们快来啊!
南瓜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惊喜。虎军瞅瞅小满和梦圆,发现她们也在看着自己,眼中闪动着兴奋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