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廷淦并没有想很多年以后的事,他有的是近忧。造反的确可以凭着一腔热血兴起。但造反要坚持下去,则必须有块好的招牌,把大家聚集在一起。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自然就是好的活招牌。可惜的是,冷静下来他突然发现,现在他们之中连“黄桷公”中的知名人物也一个都没有。但凡知名人物,总是有些身家的,怎么会轻易做造反这种掉脑袋的事呢?
该去找谁呢?
思来想去,他想起了时肖前。时肖前的父亲是唐门元老,可惜英年早逝。时肖前偏爱在袍哥中嗨,一向义气当先,人称“公子袍哥”,现在已是“蓝社”仁字旗大爷,在整个渝州都“吃皮得很(吃得开)。”
袍哥中有很多公口,每个公口下又分“仁义礼智信”五个旗号堂口。按江湖规矩,各旗之间界限非常明显,你属于那一旗就打那一旗的旗号,乱打旗号是绝对不允许的。仁字班辈最高,义字低一辈,义字袍哥见到仁字袍哥要喊伯叔。礼字低两辈,见到仁字袍哥得喊公公。以下智字低三辈,信字低四辈。各公口之间拜码头,只能拜相同辈分的。唯独时肖前,并不看重辈分,常言:四海之内皆兄弟。找他帮忙的人多,他能解决的问题也多。反过来,他找别人帮忙也容易得多。是以在整个渝州袍哥中“吃皮”。
时肖前的家,在弹子石。
转眼已是第二天清晨,弹子石一处大宅院,家仆一打开大门,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大路两旁跪着至少有上百人。
“恁个多人‘矮起(跪着)’做啥子?”他心中纳闷道。
“求时大爷救我们则个!”跪着的人齐声哀求道。
家仆看事情不对头,赶紧通报主人时肖前。
俄而,一个壮年男子出现在门前,他个子不高,然身强体健;方脸圆目,略有络腮。其人正是渝州袍哥“蓝社”仁字号大爷时肖前。
“一点一横长,一撇撂过墙;两边丝绞绞,中间有个言大娘;你也长,我也长,中间有个马大娘;心字底,月字旁,架根竹竿晾衣裳;雀子屙泡屎,砰地一抡枪!”一见时大爷出来,母廷淦就说出这一长串的歌谣。这是事情紧急时袍哥之间的联络暗号。
时肖前见这阵势,又听到歌谣,自然知道事出紧急,也顾不得那些个“拜码头”“盘海底”的礼数,说:“原来都是‘嗨皮(袍哥中人)’,都不要‘矮起’了,成啥子样嘛!传到江湖上去,我头还抬得起来么?”
“时大爷救我们这个!”大叫哀求着,都站起身。
“兄弟伙们外头候着,我着人送些早点出来。”时肖前道,“你们找几个‘关火(能起决定作用的人)’,里头说话。格老子的,我做了‘光棍(袍哥)’,定会‘落教(按袍哥规矩办事)’。不会轻慢了兄弟伙们!”
母廷淦叫了叶勤兰、许戈贤一并进了时府。
双方坐定,母廷淦行了拐子礼,自我介绍:“在下‘黄桷公’礼字旗五排母廷淦,今日拜见时大爷。本来礼字旗见了仁字旗要叫公公的,但听说时大爷不兴这套,所以斗胆拜见。”廷淦为退伍丘八,自然入的是礼字旗。
时肖前摆摆手:“莫恁个多繁文缛节!”
接着,叶勤兰、许戈贤也向时肖前行礼、自我介绍。
母廷淦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向时肖前娓娓道来。末了,他说:“兄弟伙们一时冲动‘摆豪(闯下大祸)’,铸成大错,现在当真是悔恨不已!听说时大爷官面上人脉广,特来相求。就请时大爷将兄弟伙们交予唐门官府,但能保住一条命,大家便心满意足了!”
时肖前心想:这厮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不是叫我丢人卖客(出卖同伙)吗?以后我还恁个在江湖上混。“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他说,“把‘在园哥弟’送到官府?老子不被江湖上的人‘毛’了,也会被他们的口水淹死!”
母廷淦心里道:看来江湖传言非虚,时大爷果然讲义气。他心中欢喜,外头却是愁眉苦脸:“看来没得法子了!”他又起身向叶、许二人道:“我们走吧,莫麻烦时大爷了!”
时肖前忙叫道:“莫动!坐下!再想下其它法子!”
“当今世道,会闹的娃儿有奶喝,不闹不解决,小闹小解决,大闹大解决!”叶勤兰说,“我们不如去大闹它一场,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闹啥子闹?”母廷淦阴沉着脸,呵斥道。
“你说啥子?妇道人家!”叶勤兰猛地起身,“我们女袍哥在砍人几时退缩过!”
许戈贤忙拉住叶勤兰:“这是时大爷的地方,你们莫吵!”
“闹?”时肖前颔首道,“这个可以一试!”
母廷淦心中极是欢喜:这厮果然上当。脸上却很难为情:“时大爷,这样对您老人家不好吧?”
“啥子好不好?”时肖前道,“嗨袍哥就好?”
母廷淦竟无言以对。
“还有,大家既然嗨了袍哥,就不要分男女!”时肖前道。
“时大爷教训得是!”母廷淦说,“头先我确实是火急,我愿向勤兰兄弟伙‘矮起’认错!”说着他就要向叶勤兰跪下。
叶勤兰拉住了他:“得了!去去去,哪个要你‘矮起’了!”
说话间,时府仆人已端上早点。群豪享用完早点,便点起人马,分列队伍。沿长江边走到寸滩,从寸滩轮渡过江。
他们的计划是:过了江,找一个交通较为便利的隐蔽所在,时肖前用鸡毛文书发出号令,齐聚渝州群雄,组织一场声势浩大的“英雄会”,大闹它一场,让唐门官府弹压不得,骑虎难下,最后自然不了了之。
当然,这并非他们首创,而是有过不少先例的。相信他们也不会是最后一例。
青木关街,虽不在CD往渝州的东大道边上,但亦是交通便利之地。青木关街口,有一家“渝州没得火锅”。渝州府,以火锅闻名,这家店名吓死人不偿命,刚开业时被人呲之以鼻。好在老板的确有两把刷子,客人们才渐渐接受这个名字。近年,甚至于有府城里的人慕名前来吃火锅。“没得火锅”正门是一栋两层小楼,楼顶是个平台,可边吃火锅边欣赏美景。小楼后边,是三进三出的院子。
三月初二,春风习习,陆陆续续有人进入“没得火锅”的院子。这些人神神秘秘,都进来喝了些茶,又吃了些小菜,就离去了。真可谓来去匆匆。
细心的人发现,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走出店门,却是往同一个方向去的。这个方向就是缙云山的丝栗森林。
丝栗森林中,这时候已聚集了二千多人,由时肖前号令的渝州袍哥“英雄会”就在这里召开。“没得火锅”正是他们接头的地方。袍哥还是源源不断地赶来,又过了半个时辰,来人才变得稀稀拉拉。
时肖前看时辰差不多了,便着各袍哥头领清点自己的人数。最后合计,总人数超过三千。
接着,时肖前站到高坡上向群豪讲话。无非是向大伙儿解释为什么要召开这个“英雄会”。末了,他不忘振臂高呼:“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时大爷这么一喊,下边的人都鬼哭狼嚎:“雄起!雄起!雄起!”
“雄起”声渐稀,却听到有人在呼唤“****!****!****!”
众壮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猥琐男子,长着一张肾透支的脸,正不断挥拳“****!****!****!”
一些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哟!这不是海棠溪的‘哈戳戳’嘛?你瞎喊啥子!”终于有人认出了“哈戳戳”。“哈戳戳”姓哈,所以有这么个外号。
“看来这娃是真哈(傻)啊!”有人嘲笑道。
“九龙精神病院的围墙垮了吗?”大家心想。
时肖前也忍俊不禁。止住了笑,他又振臂高呼:“雄起!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谁知他说到“稀”字,突然脸色大变,左手捂住肚子:“遭了!肚子疼,要拉稀!”
群豪面面相觑,错愕不已。
时大爷快步往坡后树林跑去,谁知跑到一半,他又转过身来:“温馨提示:大伙儿不要再吃街口的串串了!日妈哟,龟儿子用地沟油!”
这会儿,众壮汉终于再忍不住,放肆地大笑不已。
时大爷一头钻进坡后隐秘的密林深处,自个儿享受起屙屎的快感。幸好他一直都有身带高档草纸的优良传统,所谓“身有草纸”,拉屎的时候“心中不慌”。
踎(音mou1,蹲)了一刻多钟,时大爷才舍得擦屁股起身。
穿好裤子,他就感觉有什么不对。定神一听,才发现是声音不对头。刚才外边大笑了很长时间,其后是此起彼伏地嬉笑、淫笑交替。这刻,却是呼喊声、争吵声、脚步声混成一片,甚至还有尖叫声、嘶喊声,像是有人受到了攻击。
时肖前施展“腾云跃”轻功,飞奔坡上。往下一看,下边已乱成一锅粥。“哈戳戳”那里的海棠溪袍哥们正往四周斩杀。
“你们当我真哈(傻)哇!今天我就告诉你们,那天文峰塔就是老子点燃的。可恨的是渝州城里的军大爷们,不晓得看不看得到,迟迟都不出动。太逗恨了!”哈戳戳道,“你们这些哈儿,死期到了!”说着,他拿出火箭,向天空中发射。
刹那间,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喊杀声。三千袍哥,陷入了重围。壮汉们只能三三两两拢到一起,拼命往外突围。
突围中,母廷淦才逐渐看清,包围他们并非唐门官军,而是各路豪绅率领的人马。
袍哥们突围到青木关街上,发现街上的敌人也是一样的多,处处都是厮杀声。“停!”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穿透力很强,应该是腹语。豪绅们的手下听到“停”声,都不约而同地陆续后退六尺,只是对峙,不再火并。
“胥明伦,你个老东西,你娃儿在我手上,我看你恁个办?”声音从“没得火锅”店传来。人们的目光都转向了火锅店,但见屋顶平台上许戈贤一柄鬼头刀架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脖子上。这个少年就是胥明伦的心肝宝贝儿子胥何狂。胥明伦二十岁时有了个女儿,四十岁上才终于有了个儿子,总算儿女双全。中年得子,喜不胜收。胥何狂年幼时,一向凶悍的胥老汉居然经常用小车推着儿子在青木关街上四处逛。街坊邻居都笑话:“看,老汉推车又来了!”胥老汉毫不在意。
“老汉,救我!”胥何狂哀求道。他是个“小公鸡”,正值变声期,哀求声更是让人听着可怜。
“老汉,得想个办法,莫让他伤了小娃!”胥明伦的女婿易陇怀急道。他一开口,母廷淦就听出刚腹语传音的就是他。
“就凭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光棍’,也想占了渝州府城和江北县城,与CD分庭抗礼!”胥明伦不屑道。
“占了渝州府城和江北县城?”时肖前已在“没得火锅”店内,听到这话,有些不解,但也没往深处想。
“不用官军,我们就能送你们去见阎王!”胥明伦继续说。
“这话说得早了点!”许戈贤道,“这柄鬼头刀今早刚磨,我手一滑,你最心疼的小娃儿马上见阎王!”
“楼上英雄,有话好好说,莫激动!”易陇怀说,“我们家小娃还小,你捉他没得啥子用处。不然,我跟他换吧。”
“啥子英雄?他就是个下三滥!”胥明伦不屑道,“你莫跟他换。”他提高嗓门:“楼上哈儿听着,你莫以为你能要挟我。我现在就明白无误地跟你说,小娃不是我儿子!”
胥明伦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许戈贤却不为所动道:“老不死,你这招不新鲜!老子才不会上你的当。”
“我是老不死,但你真当我老糊涂吗?你当我不晓得缙云山的野道士‘双修’是啥子回事么?还吹嘘求子比老君洞灵验。”胥明伦说,“哼哼哼!我二十岁后就迷上泡温泉,一直未能生养。在此我要郑重地告诫各位后生家,不要老泡温泉,会损害你的生殖能力的!”
原来这胥何狂是缙云山野道士的种!众又哗然:这老头真是豁出去了。
“不是你的娃,你也养了十三四年了吧?”许戈贤说,“不信我就划他几刀,看看你是不是铁石心肠!”
姐夫易陇怀一听这话,顿时慌了神,一眼望见时肖前已出现在许戈贤身后,就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大叫道:“时大爷,你是渝州袍哥的头面人物。我也敬你是个英雄!你们何苦为难一个啼声初试的娃儿!如若需要人质,易某愿舍身就擒,绝不反抗,未知时大爷意下如何?”
时肖前面露难色,向许戈贤摆手道:“许兄弟,先莫动!”再仔细打量眼前的小孩,才发现其无论形神皆不似胥明伦。
“时大爷,你回个话啊!”易陇怀叫道。
时肖前仍未回话,反而转身仔细打望西边。继而他附到许戈贤耳畔:“兄弟伙们撤得差不多了,放了这小孩,我们也撤吧!”
“唰”一声,一把朴刀已架到许戈贤颈项,时肖前紧握刀柄:“姓许的,快放了这小娃儿,否则就比比谁的刀快!出来江湖混,啥子都可以没得,不能没有脸皮!”
“妈卖批,姓时的,你娃就是背后捅兄弟刀子的人,还有啥子脸皮?”许戈贤嘴里骂道,却放下了刀,“算你娃狠!”骂完,他转身溜了。
街上群豪欢呼不已。时肖前不理会这些,独自逃命去了。易陇怀施展轻功,赶紧奔上楼,搂住惊魂未定的胥何狂。
时肖前和许戈贤逃出半里地,赶上大部队的尾巴,发现并没人追击。都感概青木关的人还不算太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