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云:天下未乱而蜀先乱,天下已治而蜀未治。
蜀东,长江与嘉陵江交汇处,渝州府。府城外长江东南岸,南山自东北而西南。巍巍南山之巅,文峰塔矗立。文峰塔下黄桷垭,黄桷飘香。垭东文峰书院,垭西黄桷垭正街,正街尽头黄桷道依山势而下,直达江边。沿黄桷道下山一里,有道教全真龙门派洞天“老君洞”,人称“蜀东第一业林”。
(渝州府,府城在今重庆市渝中区)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八月十六,月光如水,黄道吉日。宜动土。焦丕正在动土——发掘古墓——读书人挖坟不叫挖坟。要致富,掘古墓。焦丕与时俱进,心悦诚服于这一先进理念。他是这样想的,更是这样做的,完全无愧于他平日里对学生们“做人要表里如一”的谆谆教诲。他称得上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封建主义人民教书先生。
焦丕为人严谨、治学严谨,掘墓也严谨。扎实的工作作风,善于处理复杂问题的杰出才能,科学详实的工程流程:项目立项——可研调查——编制可研报告——可研修改——可研终审——工程查勘——初步设计——概算——技术设计——修正概算——设备选型——设备厂验——设备交付——施工图设计——预算——施工——设计变更——继续施工。
世人皆言:为富不仁。这些死人就是这样。钱财乃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们死了还要把金银财宝带进坟墓,却不舍得分点给真正有用的穷人,真是不仁。
再说,古墓其实就是个宝库,挖古墓就是挖宝。本来这没什么。可惜的是,这些死人就是恶心,埋了宝藏为富不仁不说,还把自己的死尸放到宝库里去,寒碜谁呢!真是无良,害我们挖宝的时候还要面对一副臭皮囊。
焦丕边发掘边心里骂道。
老天有眼,吉人天相。棺木就在眼前,焦丕技术精湛,不出一泡尿工夫就撬开了。想想那些考古所的老学究,开个棺也要费几个月,焦老师应该去做他们的所长。
小圆脸,尖下巴,略施粉黛;柳叶弯弯眉,细挺鼻,樱桃小嘴;银簪缀髻,青丝飘飘——真巴蜀美人也!
美人睁眼,目光柔如水;嘴角莞尔,秋波袭袭。焦丕跃于云端……
下雨了嗦?恁个大腿内侧水凉?焦丕一摸,黏糊糊的。你妈卖批哟,震精了!他心一惊,眼睛猛地睁开,棺中女尸映入眼帘:已脸黑如碳。
(古尸暴露在空气中会氧化变黑)
“鬼啊!”焦丕落荒而逃。狂奔几里地,心跳才略略舒缓。“幸好没做啥子伤天害理的事,我们聂(这)些“穷措大”心地斗(就)是善良!”他心道。
(措大,贫苦的读书人)
夜尽昼来,已是第二天下午。
同一个坟边。
“造孽啊!”
围观人**头接耳道。
“聂(这)个女娃,衣着华丽,妆扮考究;可惜死了怕有几十年,硬是不见有人来扫墓。想来想切(去),只可能是——”文峰书院熊院长道。他认为女尸生前是失足妇女,但终究没说出口。
“渝州府,中原人、关中人、下江人、夜郎人、大理人,五湖四海;正街、老厂、上新街、观音桥、储奇门,处处烟花;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三教九流。却也不奇。”巴县司功佐卢寻道。
(巴县为渝州府的附郭县。附郭县,指县治设于州城或府城的县。司功佐,县里掌官员、考课、祭祀、礼乐、学校、选举、表疏、医筮、考课、丧葬等事的官员)
卢寻沿黄桷道往山下打望:“我说,哪个在下面的,下去看下,老君洞郑住持来了没得(有)?”
“卢参军找我嗦?”卢寻话音刚落,山下便传来回话。回话声音不大,远远发出,却如近在咫尺。
(州、府才有司功参军,此处为僭称)
不消片刻工夫,便见有几个道士往山上走来。为首一个,身形消瘦。再走近看,其人鹤发童颜,双目炯炯有神。不消说,其人正是老君洞住持郑观离。
郑观离走到山上,与卢寻、熊院长行过礼,又寒暄了一阵。聊了水陆道场的一些细节。
道士们架好幡子,摆了桌子,放上一些祭品,点起香烛。酉时,道场开始。但见郑观离穿了一套花花绿绿的鬼衣服,拔出一把桃木剑在空中挥舞,口中念念有词。其他道士两边分坐,郑观离稍有停顿,他们便锣鼓齐鸣。锣鼓声过,鞭炮声起。炮声消去,郑观离又开始舞剑念词。如此,周而复始。
(酉时:17-19时)
不觉已过去两刻钟,围观人群也渐渐听出郑观离念叨的意思,便是说女死者遭恶人所害,曝尸荒野,大家都很同情,要做一天一夜的道场为其超度,万望其勿心生怨气,为祸人间;另外,知其墓一直无人祭扫,在阴间必定寂寞,本地富户善人们已商定:以后每年清明节大伙捐点心意,祭扫那些无人认领的坟墓,使墓主们不至于在阴间流浪。
闹腾半个时辰,打斋暂停。围观人群见太阳西沉,月亮隐约浮现,纷纷散去。官员、士绅们聚了四桌,道士们聚了两桌,开始吃饭。
(道场在民间亦称打斋)
不消一刻半钟,众人已酒足饭饱。
“今天开场不错嗦!”卢寻道。
“难得的是郑住持亲自出马,硬是巴适!”熊院长道。
(巴适:正宗,地道)
“两位太抬举了,可折杀老道也!”郑观离笑着道。
“郑主持太过谦!”熊院长道。
“就是!就是!”卢寻附和道。
三人又客套了几句,散开了。
“咦!”郑观离似眼前一亮,惊奇道,“芷莲居士,你几时来的,我刚才啷个(怎么)没见到你耶?”
“用完斋,听说你们来这里做道场,顺便过来看一下。”“芷莲居士”唐轶隐说着一抬头,“上头那个文峰塔看起来好近,不晓得走上前远不远?”
郑观离转过身,指着一条小路道:“不远,沿这条道,走个两三百步就到了。恁个,居士要上去嗦?”
“对头,难得看看。”
“要得嘛!不过,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天就全黑了,上去看两眼就下来吧。天黑了山路难走。以后有的是机会!”
“晓得!多谢道长,在下先告辞了!”唐轶隐说罢转身离去。
不消一盏茶功夫,轶隐便到了塔脚下,仰头连塔基都可见。
咦,奇怪,为啥子门是开的耶?
正纳闷间,里头一个声音传出:“跌老师,难得来了,进来摆下龙门阵噻!”
轶隐心头一颤:这绰号叫的人不多啊?难道里头是认得的人?但对这声音,却毫无印象。为一探究竟,他轻步走了进去。
里面三个壮汉,中间一个坐着,旁边两个站立。坐着的壮汉一脸****地望着轶隐:“跌老师,近来可好?”
“哦,”轶隐道,“还好。”顿了顿,“尊驾是——”
“跌老师莫慌!”
轶隐正待他把话说下去,谁料那壮汉话锋一转:“渝州的女娃儿不错,皮肤好,一白遮百丑嘛。这边到处是各种坡,女娃们天天走,身形也曼妙。不像CD花街那些个婆娘,不是太胖就是面黄肌瘦,神情呆滞。不过,玉带桥、九眼桥、幺五一条街还是不错的。说起这些,这附近有上新街、老厂。不嫌远的话,江北城还有个观音桥。不晓得跌老师都去过没得?”
壮汉唾沫四溅,站起身来,靠向轶隐,模样儿愈发****。轶隐身子一缩,吓出一身冷汗。电光火石间,猛回过神来:“你们莫不是浪贱人派来的?”
三个猥琐壮汉的狗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无比****,转眼却是那样严肃:“龙泉都南根硕、干玉宫、操清尹见过跌老师!”三人行礼道。
龙泉都为唐门专事机密之司衙,总管唐巨浪。
“南根硕?你名字——哦,不是,是代号——你代号凶得很,有富婆晓得不嘛?”轶隐问道。
南根硕只微微一笑,并没答话。
“还有你们两个,哪个得罪你们了嗦,又是干又是操的?”
干、操二人也讪笑着。
“哦,对了,你们三个的代号应该都是浪贱人起的,连嫖客都觉得‘瓦连’(恶心)。”
“跌老师说得没错,龙泉都各人的代号都是浪总管起的。”南根硕话锋一转,“我们来渝州的任务就是——”
“我晓得嘛,你们肯定说是来保护我的。不过一个贱人下辖之有司,不定要做啥子见不得人的勾当。”
南根硕并不生气:“跌老师所言极是!我们来这边已有旬月,终于有缘得见跌老师,真三生有幸!望跌老师示下:何种保护方式为妥?”
“没得啥子妥不妥,现在这样最好,井水不犯河水,大家都安逸。”
“那在下明白了!”南根硕道,“另外,浪总管还叫我转问跌老师:‘几时回CD,他亲自来接您!’”
“我才刚来清修个多月,就想我了嗦!浪贱人,那么贱的人还‘亲自’,呵呵呵!”轶隐想了想,“你们就转告贱人:‘你问我,何时归CD?我也轻声地在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要等到他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时候。’另外,求他一件事,千万别‘亲自’!”
“浪总管说得没错,跌老师就是爱说笑。”南根硕道,“我还想多嘴一句,大伙都晓得很多应急召唤的东西都是跌老师做出来的,但不晓得老师用得熟手不?”
“这是自然!”
“那就好!”南根硕道,“天马上要黑了,跌老师你先下山吧。你走远了我们再撤!”
轶隐转头望了望外头,的确快黑了,“这像句人话。”说着就往外走。
“恭送跌老师。”后面三人道。
轶隐转过头来:“哦,对了,你们应该集思广益,也给浪贱人想个‘拽’的代号,那天我来喊他,看不把他气死。”
伴着坏笑,轶隐快步往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