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我把姥姥火化后的遗骨,捡到红绒布的小袋子里,无法承认这就是姥姥。她去了哪里?回到她来的地方了吗?我又是谁,在何时,等到这相同的结局?人世走一遭,有什么意义呢?我们都是目的不明的匆匆来者,急急地来这世上走这么一遭,无尽空茫。
欧洲有典雅、精致、令人叹为观止的教堂和广场。但是,似乎并没有我要寻找的梦,以及那不被现实左右的奇异。欧洲有经典,有传说。但那都是很久以前了。欧洲早已消失了新奇、冒险,消失了激情。几百年前,他们的祖先就开始寻找新大陆了。
我的眼光越过直布罗陀海峡,望向非洲。我要去那里,寻找我的梦,这是我给予自己生命的意义。
内罗毕,初照的阳光
我真是在飞往非洲吗?我恍惚。非洲能带给我什么?我犹疑,而又期盼。在30000英尺的高度上看,一切都变了。都有什么能经得起时空的转换?身体一静下来,思维便开始活跃。
我把莫狄阿诺的书拿出来。那是你帮我找来的书。“我飘飘无所适,不过幽幽一身影。”
疲倦还是席卷而来,我把头顶的灯按灭。
这样的夜里,你在初照的阳光下忙什么呢?每天,当我有时间概念,我便加上若干小时。
旅行中的睡眠都是间断的。当我睁开眼睛,把舷窗上的小板推上去,我看到个圆东西,大大的,浓黄色。一瞬间,分不清是太阳还是月亮。
有天早上我醒来,突然觉得天上的那个圆东西,白天叫太阳,晚上叫月亮。我想想便罢了,我还去问你。去年开始,我对好多东西突然迷惑起来。
好多东西,多想无用。简单明了,就是它原本的样子。大圆东西的对面,蓝灰色的天上,聚拢着黑灰的云。
下飞机。一个室外的大台阶通向候机大厅。穿制服的黑女人带着早上的笑容说:早上好,旅途愉快吗?
我也给她早上的笑容,递给她黄皮书。走出候机大厅,看到那么多黑人,我有些傻了。怎么都像是坏人?
清新、自由的空气吹拂过来,让我忽略自己带着怕意的惊异。微凉的风,带着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再见你,会不会也开始陌生?
广袤的大地,覆盖着高原之草,零星点缀着树。蓝天和乌云交汇出各种色彩。车子飞速前行,我回身扭头望。我身后,乌云缀上了金边,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慢慢地,太阳把乌云推开了一些距离。我前方,天空已经呈现出清明的蓝色。
近几日,我沉浸在莫狄阿诺的主人公们人生碎片的拼贴中,暗淡下来的心情,突然开始有了些明亮的色彩。
树多起来,路纵横起来,立交桥出现了,行人出现了,城市现出它的面貌。太阳升起来,金灿灿的,照着内罗毕清晨的一切。
太阳高高地照着,8点多的太阳,却像是10点多。我站在窗前。
东非人衣着朴素,这是英属殖民地的传统。这些朴素的人带着他们的影子在走。人都是黑的,不细看,分不清哪是身子,哪是影子。
我和你如影随形的日子,是不是不会再重来?
那些走动的身影慢慢有了色彩,不很鲜亮的色彩。正午,他们的影子缩在他们脚下。天上,是高原浓厚的云。
我想下去,我犹豫着。我终于来到了非洲,可是,我不敢下楼。来这之前我被告知:内罗毕太乱,千万别一个人出去。是的,这海明威时代就是国际大都会的内罗毕,赌场遍布,暴力抢劫极多。很多中国人就是受不了这里的治安才转赴非洲别国。
一小时后,我抑制不了出去看看的念头了。好像是什么节日吧,街上的人很多。一个个摩肩接踵,缓缓而行。
街上没有交通信号灯,车、人都随意走。两天后我问旅行社的司机。他说内罗毕原来有信号灯,后来都坏了;没钱,再也没修。
对比不再修复的信号灯,我更见过很多不修复的爱情。重新开始新爱真会为生活注入活力吗?我可不想把缺点再暴露在另一个人面前。可是,即使如此处处思念你,我对你还是不敢确定。我们的爱,到底走向何方,我一片迷惘。
几千几万人,都是黑人。他们或停下忙碌的双手,或停下走动的脚,用齐刷刷的目光看着不同于他们的我。朴素的一大片中,着装艳丽的我,光看看也就罢了,那些小伙子还跟我说话,叫喊。我跟很多人微笑。微笑,是表示友好,更是为了保持距离。微笑是为了保持距离?我又疑惑起来,严肃起面孔。我开始害怕,怕有什么不妥,担心他们马上就会向我扑来。
我走在车辆靠左侧行驶的路上,我走在没有信号灯的路上,我的鞋是不太合脚的鞋。一小时下来,我有些迷糊了。
我越转越晕,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昏倒。
解决不了问题时,不妨停下来。我把自己的忧虑暂且放下,假装大大方方地坐在马路牙子上。
人的心情,是可以自己调节的。我假装放松下来,谁知,真就放松下来了。
有人过来跟我说“卡日布”。我搭话了,我说,“什么意思?”那人笑了,说“Welcome”。
好几人围上来问:“你从哪里来?”“在这里待多久?”对话打消了恐惧。说着说着,我竟然提出,“你们能送我回酒店吗?”
非洲让我领教的热情,从这里开始。我听到的是他们热情悦耳的声音:“当然,没问题。”
但我马上后悔了。他们不会趁机把我拐骗走吧?当我看到酒店,我对自己刚才的想法,心生愧疚。这三人,像早上初照的阳光一样,让我心生明丽。
我道谢。他们中的一人说“HakunaMatata”。我问什么意思。他说“没事”。
水中的银河
出发去SafariParkHotel。晚上,是满天的白云!月亮附近的那些甚至是透明的。月亮大大的,亮亮的,高高的,清透而圆满。高原的月夜如此高洁、清美。
一个庭院式酒店。在绿树环绕之间,在亭榭水廊之间,一座座餐厅都是高高的,尖顶的。云彩聚拢在庭院的天空上,像是被邀请来的客人。一会儿,云彩更低了一些,在繁茂的高树间穿梭。
谁说月朗星稀?现在的天空,月亮如此明朗,星星却很多。它们亮亮的,眨着眼睛,是我小时候望到的那种星星。成年之后,我只和你,在北戴河的夜里看到过它们。
NyamaChomaRanch--内罗毕最有趣的非洲餐厅。红色花边的石头台阶。带尖顶罩的灯,照着奇花异草。这里四季温差变化不大,不需要门。
几百平方米的地板上散坐着客人。在舞台的左下方,黑人乐队在演唱。我往里走。
大厅6个巨大石柱的两边都挂着灯。铁的,中间打着小孔。
我的左边对着餐厅,右边对着院子。我偶尔抬头,看到树上挂满了星星。我以为我看错了。再看,还是。我冲出去。
你还记得21岁生日,你送我的礼物吗?一棵挂满星星的树。我从来没有梦到过它,但今天,我仿佛看到了它的现实版。
木头餐桌,木头托盘。蓝色的烛台,烛光跳跃。我点了芒果汁。当地的啤酒是Tusker。
红衣的服务生过来,右手拿刀,左手拿一根长铁,上面绑着烤肉,跟北京的巴西烤肉差不多,只是品种要多得多。刚开始上来一种肉时还问。年轻的服务生说了半天,我没有听清,他就改用中文说:斑马。
又是羚羊又是角马又是鸵鸟的。它们在草原上时能分清,现在变成肉了,一点也分辨不出。味道也不特别好。人吃这些到底是为什么?就为了尝鲜吗?
台上的演出,没有中间的停息,一个接一个。整个演出除了一只鼓外没有别的乐器,都是人声伴奏,分很多声部,美妙的快节奏。基本都是欢快的歌,只有一个节奏稍慢,我还以为是抒情歌呢,结果没过几十秒,那女人就“刷”地蹦到了那男人的身上。
很多人都跑过去跳舞,在乐队前面。我也过去,结果发现比他们高一头。原来都是孩子。
第二天晚上没有月光。我没有走远,就在酒店的游泳池里游泳。一棵三层楼高的鸡蛋花树站在池边。微风过,满池香。
当我累了,停下来。我看到了水中的银河!“你看,你看。”我习惯性地这么说。我回头,你不在。你已在万里之外。我奔涌的心情,因这一回头而有了起伏。我不敢动,怕这银河消失。它还是消失了。水中,一只鸟飞离的身影。
水面又慢慢恢复了平静。非洲的天空,让银河如此清晰。即便在水中,都如此清冽。它遥远,又近在眼前。它耀眼,又神秘。它好像是你,又回到了我们相爱之前。有不解其意的神妙,也有不能相触的哀伤。我沐浴着银河的星辉,因为不敢动,而浑身颤抖。
清波微漾,是我的眼泪滴落其中,还是一朵鸡蛋花落下?我吸鼻子,闻到一片芬芳。
内蒙古有一条非常神秘的小河,极窄。但不管周围怎么变化,四季如何变迁,它永远不会消失。我多希望你像那河,在世事纷繁的变化中,为我保留一份永存。这又是多么奢侈的希望。它离开了守护,还不肆意狂奔?
内罗毕的起源也与河有关。1891年,英殖民者开始修建从蒙巴萨到乌干达的铁路。原因众所周知。为了加速掠夺东非内地的资源,路修到一半,他们在阿西草原的一条小河边建立了一个营地。这小河被此地放牧的马赛人称为“冷水”,翻译过来就是内罗毕。
“人类已经在肯尼亚地区活动居住了450多万年。我们的各种土生文化,受到其赖以生息的大地的塑造,获得各种外来文化的充实,从进行香料贸易的阿拉伯三角帆船,到首次到达的殖民探险,逐渐成长为独立的社会。”昨天在SafariParkHotel,我听到导游对一群英国人说。
今天想来,有另外的含义。你我成为今天的你我,也因彼此的塑造。
“你们在肯尼亚,到处都可以听人说卡日布(‘欢迎’的意思)。我们的过去,是一段充满变化和色彩缤纷的历史,一个多种民族和文化交汇融合的漫长故事。”
当我充满变化地回去,你还会不会跟我说欢迎?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的房子在悬崖之上。底下可是万丈深渊啊,我却还是没有抑制住自己。我看到下面的山谷,鲜花遍生,彩蝶纷飞、恍若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