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出来,他的眼皮就太大,太重,像一面墙堵在那里。从能站立起那天开始,他就在反复做一个动作——抬眼皮。抬啊,抬。终于从一个小缝隙里看到了正前方的亮光与物体,可人们看到他最终抬起来的不是眼皮,却是头。
当边门店老街那些吃饱喝足闲来无事的人们,就着傍晚夕阳的光辉,满嘴丫冒沫子说那些个没头没影的悬乎事儿时,在青石板上,便看到这个孩子跌跌撞撞,仰脸朝天走路的样子,看光景有五六岁,他的小影子被拉得长如巨人。初看到他的人都感觉很奇怪,这个孩子怎么长成这样?他是谁家的?
这样,孩子的母亲路水水就再也藏不住了,被人们从角落里翻出来,平平展展地晾开。还好,不是扒光了衣服。可路水水就是有另一种感觉,当她迈着怯懦而凌乱的步子追偷跑出来的儿子时,就感觉自己的衣服被老街那些或站或蹲或坐在店边、路旁、屋檐下的男人们女人们扒掉了,一件也没留,所有藏匿的东西都将大白于天下。
终于把这个不省心的孩子从外面捉回来,路水水关上院门后一屁股就坐在院子的湿地上,大汗淋淋。儿子此时已又跑到沙土堆上用小铲子撮土了。从儿子三岁还吊在怀里、挂在脖子上时,她们娘俩儿搬到这两间小青砖房,有三年了。这三年来她一直紧闭着院子的木门。可这次终还是没关住,就象耻辱总要在某一处留下鲜明的标记一样。比如眼前这个儿子,时时让她想到那个被塞了嘴,扒光衣服强行掰开腿的夜晚,时时让她感到猛然进入的那种撕裂般疼痛。谁也没料到那才是一个疼痛的开始,由于不能做流产,而她又要活下去,便不得不一天天躲在膨胀的肚子后面哭泣。她的父亲说:“再熬些日子吧!等生下了就送到人多的地方,命好就有一户人家收留,命不好……,唉!”这样九个月里,每天都会有一把新鲜的尖刀从清早路水水醒来的那一刻被举起,或慢或快速戳向她的心。当这个埋在体内的耻辱之果“砰然”落地后,她不禁放声大哭起来。这是一个那么柔弱的小东西,他仰在那儿挣扎着,细声啼叫,紧闭着眼,似乎不想面对这个光亮的地方。路水水那一刻在泪水的间隙里被孩子死死闭住的眼皮所打动。她感觉这就是另一个自己。她艰难地翻过身跪在父亲面前说:把他留下吧!我只有他了。父亲脸一下红涨起来,说:不行!
后来母亲也跪了下来。
父亲掩面长泣。
三年后,路水水能独自带孩子了才搬出了一直沸腾不能平息的村子,在一个大月亮地儿里被父亲赶着马车送到边门店老街叔叔遗留下来的老房子里。
路水水是想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忘记。
可如今,看吧,她的这个孩子成什么样了?觑着眼睛好象不耻于与整个外界为伍。如果一直是这种高傲的姿态还好,她也满意了,一个面对周围替她抬起头的人。可事实不是这样的,真的,远不是!
路水水的一只母鸡替她最先看见了儿子以后的脚步。
那只鸡是路水水怕儿子寂寞从乡下父亲家要来的,一共两只,另一只没活到三天就死了。可儿子却并不喜欢这剩下的一只,每日看到它就要追打一气。这只鸡倒成了路水水的伴儿了,走到哪跟到哪。这只鸡在不断奔跑与追随中倒是很快就长成了,每日吃完食都会跑到墙角破筐里下一枚雪白的蛋。这孩子从母亲那里知道每日吃得圆圆好吃的东西叫鸡蛋,是外面那只鸡下的。于是,他便也在吃完了路水水的饭后跑到那只破筐前蹲下,开始那只鸡有点害怕这个一直跌跌撞撞追打他的小孩,可后来,看他只在身边蹲着,似乎也有一个蛋在肚子里要下,便也心安一些,只盯着他的脸。蛋终于出来了。孩子看见后,冲过去抓在手里。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里荡开,他感觉到手里的这个蛋太烫手,湿漉漉的,有一种绵软的感觉,他想起了上次抓起鸡屎的感觉便“叭”地把它扔在地上,这一切都被站在门口的路水水看得一清二楚,她不解地问:你为啥扔了鸡蛋?儿子说:“我看鸡拉的蛋里有没有屎”。小孩对所有的事都好奇,第一次,路水水教训了几句就算了。可后来,他居然总是这样做,第二次儿子挨了一顿打,第三次又挨了一顿更重的,只因那一刻路水水想起了那个夜晚,涌起了恨。等到第四次,路水水只剩号啕的力气了。她没有想到自己千辛万苦留下来的孩子,用了五年才学会独自走路,走路的姿势又足够令她悲伤的,而今走到地上做的第一件事情竟然这样。
路水水在哭没了泪水的夜里狠命地打了自己无数个嘴巴。从里往外的疼才稍稍轻了些。
直到一个中午,儿子一头尘土从外面进来。那只鸡早已挪了好几个地方生蛋,但总是甩不掉这个孩子。鸡只好随便找个地方一脸绝望地呆看着这个大眼皮的男孩。这次,儿子双手捧着这枚完整的蛋对母亲说:这里真不会有屎了,有一个红太阳。我肯定!这样,路水水的心才没把残留的那一点点希望给扔掉。
这孩子趁路水水出门倒垃圾的机会跑出一次之后,他才猛然意识到了外面诸多的神奇,便接二连三地溜出去。他在这方面竟有着天赋,象一只脚上有肉垫子的猫无声无息,在丢三落四的路水水忘了关院门的每一个时刻,都准确地跑出去。他顺着门前石板铺成的小路一直向西跑,以他特别的姿势,远远看象一只准备飞翔正在助跑的大水鸟乍撒着翅膀。边门店老街的的人看到从街角深处跑来的这个孩子,他的姿势如此令人瞩目:他左冲右撞,你看他不行了,要倒了,结果他却又稳稳地停顿了一下,哪里有要倒的架势呢?接着又朝着你意想不到的方向晃荡,前后左右上下都有可能。最让人惊奇的是这孩子一脸高深莫测的笑,仰着头用眼角觑你一眼,又一眼。你看不到他的眼神,而你的微张着嘴瞪着眼睛的呆样子已让他看过了,他飞驰而过从不回头或侧目。这真奇怪!
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孩子?
路水水藏不住了,这已成了不可改变的事实。以前瘦弱的她在不得已出去买点日常必需品时,没有人注意她,她皮肤黯淡,特别是面颊与鼻梁两侧那蝴蝶形的黑斑,让人是那样容易忽略她,她更像是谁家乡下来的亲戚替人来买盐与豆油。而今终于有人因这个凭空冒出的奇怪孩子而想起她,对啊!我见过两次,不,三次,有一次是在李家油店里……。
聪明而有活力的人们对未知的事总怀着积极探寻的势头,边门店老街的人们从来就不是木头。
这回从哪儿开始呢?当然是这个他们给起了亲切外号的孩子“望天儿”。至于,这孩子什么时有了这样一个外号,没人说得准确,也许是第一次在街上看到他吧。后来整条街都这样叫嚷“看,望天儿来了,望天儿,来,这里来……”人们亲切地叫
本来望天儿出门的机会就不多。不象农夫种麦时撒种一样豪爽,倒像是种土豆,绝对有节制。这倒不是望天儿多么知道掌握露面儿的火候,而是路水水对外面的不信任。现在又听到这样一个外号,心里翻江一样闹腾,大白天开始反锁起院门来。有时,不得已要出去时,她都在外面认真地把门锁好,才能安心去把父亲因匆忙而没来得及磨成面粉的麦子,送到街里加工厂。好在这样的时候并不多,父亲多数会把现成的面粉、小米、高梁米、白菜、土豆等各样东西运来,供饱他们娘俩的肚子。人们在这种时候想从这个脸上长满黑斑的女人口里问出事情是不可以的,因为这个女人走路总低着头,说话眼睛也不看你,有时,她被你突然一句问询的话击中了,好像在惊慌中看了你一眼,她眼神的中心也总与你的眼神差那么两厘米,以她高度的戒备审视你的动向,而你除了从她眼里看到戒备,就真的没有别的了,至于她的嘴从来不回答你任何额外的问题。老街的很多人都摇摇头说:哎!这娘俩脑袋都有点“包碴儿”(这是我家乡的哩语,意思是:毛病)。
在路水水被看做是神经不正常时,她自己并不知道。即使她知道了也没什么,也许更高兴一点,至少没人打扰她们娘俩。望天儿已八岁了,个子却不高,他在院子里独自玩,玩一堆泥,玩墙角的蚂蚁,一圈圈地追院子里的鸡和一只新添的小白狗,玩够了,就搬了一块石头爬到用破旧的油毡纸苫着的煤坯垛上。这个时候多是天色蔚蓝的上午,天空偶尔有一两朵白胖或通透的云彩,高悬或慢慢移动。这样的好天气,总让人看着远处想着远处。望天儿的动作非常小心,像一个颤微微的老太太,他的个子正好比墙头高一点,从墙外或更远一点的地方看,一颗细长的脑袋挂在一堵老得起了苔藓的青砖墙上,有时下颌下面垫着两只手,有时干脆就直接担在墙上。路水水喊他:下来!他回应:啊!知道!再叫就再“啊!知道!”。路水水气馁了。不再喊,让他看够了再回来吧,反正她是拗不过这一根筋的孩子。等吃饭时,望天儿下来,路水水就问:怎么叫你下来,你不下来!望天儿说:那边有小孩,还有一个在天上飞的球。我稀罕它们。路水水说:他们很凶,会骂你、打你的!离他们远点!外面没有好人!你就呆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