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端走进后院,便见一个老人正在埋头扫地,听见了曹端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远远地行礼道:“老奴见过大爷!”
曹端一看,这老人面目甚为丑陋,自己应该不认识。因为他可以确定,自己若是见过他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他如此“特立独行”的样貌。当下,他笑道:“老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我倒不认识老伯呢?”
那老家奴咧嘴一笑,露出半口黄橙橙的牙齿,道:“难怪大爷没有见过老奴,老奴是今日才来到曹府的。说起来,第一日当值就能和大爷不期而遇,也是老奴的荣幸了!”
曹端暗想这老人家倒是会说话,不像是马富贵那样的文盲,这这等贱役倒是有点辱没了他。他也咧嘴一笑,露出一嘴洁白整齐的牙齿,道:“老人家年纪虽然大了,眼光却不差,竟能一眼认出我来,实在比如今世上很多有眼无珠的饕餮昏官强多了!”
他这话就有些试探的意思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开始变得很敏感,这个老家奴出现的时间本就有些敏感,而他表现出来的谈吐也有些太过文雅了,就是在平日里,他也会忍不住产生一些怀疑,更别提如今这等非常时期了。
不过,老人家却没有听出他的意思,只是淡淡一笑,道:“大爷说笑了,老奴今年五十有三了,牙齿早就松动,眼睛也早就不好使了。说实在的,大爷站的这么远,老奴到现在还没有看清呢!只不过,老奴知道这后院之中,除了防御,就只有大爷这么一个男子能进来而已。老奴若不是这把年纪了,防御也不会安排我在这后院负责打扫呢!”
曹端听得有些尴尬,暗暗汗了一把,暗道自己疑神疑鬼,这下可真够丢人的。事实上,他对自己的父亲曹温还是很服气的,曹温在相人上绝对不会差过自己,这老人既然能被他安排到后院,就说明他对这老人十分信任,至少这老人在品行上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好在曹端毛粗皮厚,尴尬对他来说,就像是投入大海之中的一滴雨水,虽然时常会有发生,但却绝不能掀起什么风浪。他很快便找到了转移话题的方向:“老人家怎么称呼?我看你鹤发童颜,面泛红光,运帚如风,若是你不说,真是很难相信你竟有五十三岁高龄了,我觉得你说是三十五岁倒更加可信一些哩!”
那老人也有些宠辱不惊,他的笑脸就像是书的封皮,不管你翻没翻过里面的内容,封皮总是那副样子。“老奴姓王,行七。记得小时候,人都称我作‘七郎’,后来都称作‘七哥’再后来就成了‘七叔’,如今大家都唤我‘七伯’。这么多年了,名字就像是囊中的锥子,时间太长,就会自己刺穿布衣,消失不见。我记得小时候,大人倒是曾给我起过一个名字,只是这年代太过久远,就随着这过往的烟云去了,就是我自己,也想不起来了。惭愧,惭愧!至于大爷说我老头子神采奕奕,看起来很年轻,那我就更加惭愧了,因为这么多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哩!”
曹端笑道:“老人家能随遇而安,不怨不艾,就很难得了。记得有一句诗:‘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我看王七伯您就离这个境界不远了。就凭这一点,就值得我等后辈学习!”
王七伯听得这四句诗,书本的封皮居然换了一张。他非但没有兴高采烈,顿生知己之感,脸色反倒是变得阴郁起来。半晌,他才勉强笑道:“大爷说笑了,老奴什么身份,哪敢和世外大隐相较。事实上,别看老奴这把年岁了,心中还是有些念想的。”说着,他竟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曹端听了王七伯此言,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苍凉之意和一种渗人的沧桑之气,他不由心下有些诧异。经过这一番谈话,他对这位老人家的防范之心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奇心。他觉得王七伯若是一本书,就应该是一本厚厚的《资治通鉴》,虽然封皮很是寻常,但里面的故事却颇为丰富。只不过,曹端这个看书者却觉得这封皮好像有千钧之重,他始终无法将之打开,只好站在那里怔怔地憧憬着里面的内容。
“大爷还是回去吧,李——姑娘还在等着大爷哩!其实,有人等着你回家,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但是这等待之人心中的苦,世间又有几个男子能明了呢?若是等到失去了这等待之人才回想起过往种种,再来后悔,恐怕早就成了百年之身,回头无能了!”
曹端听得这苍凉萧索的声音,心下也是一阵触动,他强笑道:“你怎知李姑娘就是在等我回家呢?我家中的丫鬟养娘还是有一些的,她们个个都是和李姑娘一般的年纪,相处起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
说到这里,他不由住了嘴,因为这话说出来,就是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他家中的使女养娘虽然不少,年纪和李师师相仿也不假,不过,恰恰就是因为如此,她们对李师师才会更加的不友好。因为以她们的身份,早就盯着李师师如今所处的这个位置,幻想着自己能一步登天,从此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而李师师一个“外人”却巴巴的跑来“横插一杠”,这对她们来说,难免就有了“叔叔可忍,婶婶不可忍”的愤慨。而这种愤慨的力量,足以让她们形成一个联盟——一个团结一致,共御强敌的联盟。
想到这里,曹端有些汗颜,他向王七伯轻轻告声罪,向自己的院子走去。王七伯怔怔地看着曹端远去的背影,丑陋的脸上唯一不丑陋的地方——那一双灵动的眼睛,发挥到了极致。他眼中的表情似喜似忧,更将那张本就很丑的脸庞映衬得更加“花哨”了几分。
曹端来到院前,忽听旁边花坛中低低的饮泣之声传来,他有些错愕地转过身去,就见一个美好的身影正对着花坛中盛放的白花发愣,她的香肩微微耸动,显见是正在黯然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