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情种,我真是无话可说。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不顾墙壁上贴着“不准抽烟”的告示,点上火猛抽了一口,把烟灰掸在差不多没动的干炒牛河的盘子里。
“让我来告诉你这个傻瓜,她来之前还到过……”话还没有出口,饭店的跑堂已经站在桌边:“先生,我们这儿不能抽烟,请你熄了或是出去抽……”
我想也没想,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递给那个跑堂:“去,别来烦我们,半夜三更,没人会来管的。”说着把钞票塞在跑堂的手里。
那跑堂捏着钞票,还是说:“不行的,先生,有人去告发了我们那是要吃官司的。请你熄了吧!”
我眼睛一瞪:“谁?谁会去告发?老子今天这根烟抽定了。”
跑堂看我气势汹汹,不再说话,从桌边退开。那张钞票留在桌上没动。
歪嘴讶异地看着我:“老大,你怎么啦?”
我闷声喝道:“你给我住嘴,听着!你把什么都抖给了她,这个女人却对你留了一手。她没告诉你她来美国之前在香港待过?她没告诉你她在香港和什么人在一起?”
歪嘴的脸色变得苍白:“你说什么?老大,桃子在香港待过?”
我点点头:“说起来,她跟我们是老相识了……”
看着歪嘴苍白而颓丧的面容,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快意。我自己也不确定的事情一下子变得真实起来,还有什么事能把歪嘴从昏了头的境况中拖回来呢?我必须向他指出我们和桃子是仇人,是她的杀夫仇人,而蛇鼠是不能同窝的。
“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单生意吗?四叔交代在香港做的那单?小平头,对了,那次你守在外面,我走过去开枪,正好那女的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就那么两秒钟,一闪就过去了。当我在美国银行大楼第一次看到她时,我就有个感觉,这女人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一直不能确定,从此我就留了个心眼儿,冷冷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直到某次她无意中作出的一个动作,使我一下子想起这个女人,和在香港酒楼里目睹我开枪杀了她未婚夫的是同一个女人。”
歪嘴抬起眼来,不能置信地摇头:“老大,是你自己疑心生暗鬼,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你搞错人了。”
“你先别下结论,搞错没搞错很容易就能弄明白。我一直在旁敲侧击探问她的过去,她从来没有给过一个明确的答案,总是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如果她是直接从上海来美国的,一句话就能讲清楚了,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如果她是从香港过来,又不肯爽快地说出来,不是说明她有意瞒着我们吗?”
歪嘴一直摇头,嘴里嘀咕着:“不可能,不可能,老大你一定搞错了。”
我又加了把劲:“现在你跟她的关系不同了,也许你可以套套她的话,看她是否在香港待过?这也是为你好,当你和一个不明就里的女人睡到一张床上之前,把她的底细摸一遍,你睡也睡得踏实点。不要到时稀里糊涂被人卖了,做了鬼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歪嘴不说话,眼睛望着窗外,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辆警车刚在对街停下,也许是饭店打电话叫来的。我站起身来,说:“走吧,分开出门,你自己开车回去,我走回去。”
我在街角停下,把腋下的手枪调整到顺手的位置,然后点起香烟,看着两个警察从车上下来,走过我们的车旁,径直进饭店里去。
然后我看到歪嘴坐进车里,车灯亮了起来,车子向海边驶去。我放下心来,一面抽烟,一面向我们的住处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半夜两点了,歪嘴不见人影,我猜他又是钻进桃子的房间里去了,不以为意地冲了个澡躺下了。由于走了二十多个街段,夜里的空气又新鲜,我很快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十点才醒来。
我穿着汗衫短裤,汲着拖鞋来到客厅准备泡茶,一抬眼,歪嘴和桃子端坐在餐桌边,两人一齐望向我,我吃了一惊,随即又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啊呦,今天是什么日子,桃子有空上来坐坐?身子好了吧,没你给我们做饭,我们三个臭男人天天吃猪食。”
桃子朝我一笑:“做饭是小事一桩,随时都可以。老大,我们要和你谈谈。”
我也笑着回答:“好啊,不过先让我去上个厕所,白子,你烧壶水,准备泡茶,我马上就回来。”
在紧闭的厕所里,我点了烟在马桶上坐下,桃子这一手倒是我没有预想到的,他们要跟我谈什么?肯定是与我和歪嘴昨晚的谈话有关。那么说香港的问题要摊牌了?桃子会承认吗?她承认了我怎么办?她不承认我又怎么办?还有,她如果真的是那个小平头的女人,这不就点明我们是她的仇人吗?特别是我,当着她的面,枪杀了她就要结婚的男人,改变了她的命运。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深的仇恨和怨毒吗?特别是这样一个女人,聪明善计,英语又好,我们的底细她差不多都知道,现在她又把歪嘴紧紧地控制在手里。她如果要报仇的话真是太容易了,只要走进FBI的大门,把她知道的十分之一讲出来就够我们受的了,估计二十年大牢算是轻的,说不定这辈子就报销了。我不禁有些后悔昨晚把事情摊给歪嘴,他现在是昏了头了,完全站在桃子那一边,她说什么歪嘴都会一口吞下。怪不得人说漂亮的女人是男人的克星,我们十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情谊在一个女人的手中土崩瓦解,真是令人悲从中来。
我关在厕所里半个多小时,烟一根接一根,还是没有想出什么名堂来。歪嘴不耐烦地在门外走来走去,大声问道:“老大,你没事吧?”我隔着门回答:“没事,就是有点拉稀,大概昨天的馄饨不新鲜。你们先喝茶吧。”
老待在厕所不出去也不是办法,我定了定心神,决定出去之后多听少说,看他们是什么意思再作反应。这场仗看来免不了了,桃子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后发制人。
我把烟头扔进马桶,抽了两次水,洗了把冷水脸,在镜子里看见额上的一根青筋不住地跳动,我在脸上狠狠地揉了两把,开了门走出去。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我喝了一大口,抬起头来对坐在桌边的一对男女说道:“好久没唱‘沙家浜’了,来,我唱刁德一,桃子你唱阿庆嫂,‘人一走,茶就凉’。唉,这个世道更糟糕,人还没走,茶就凉了。”
歪嘴绷紧了脸,一言不发。桃子却朝我一笑:“大哥感伤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能聚在一起喝茶就是有缘。就是一个父母生养的兄弟,成年了也要各奔东西,但兄弟还是兄弟,情谊还在,见了面还是高高兴兴,大哥你说是不是呢?”
看看,看看,这个女人说出来的话滴水不漏,又改口叫我大哥了,又套起了兄弟之情了,你哪里是看重兄弟之情,明摆着要来拆家门挖墙脚嘛!我才不和你兜圈子呢,兜来兜去最后着了你的道。我伸了个懒腰,说:“我说是又怎样,我说不是又怎样?你们等了我一上午,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歪嘴想说什么,但桃子的一只手按住他的臂膀,很镇定地对我说道:“大哥说对了,我们等你一上午,是为了讨你一声祝福,我们要结婚了。”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含含糊糊应了一声:“白子也是昨晚才对我说起,我以为他喝醉酒胡说八道,如今看来是真的了。只是桃子你想清楚了没有,我去洛杉矶之前你还口口声声地说不会跟任何人结婚,怎么这么快地改变了主意,不是权宜之计吧?”
桃子一点也没有被我的咄咄逼人给难住,她淡然一笑:“俗话说,人拗不过命运。我以前不相信这话,但事到临头,你不信也得信。我是不准备结婚的,是因为自己没有结婚的条件,本想一辈子就带着孩子过了,心想实在不行还可以回上海去。一山一直劝我,也处处关心我,一个女人,再怎么嘴犟,心底深处还是向往人性温暖的。我经历的太多,知道这温暖是可遇不可求的、是轻薄不得的。一山一直说到结婚,我考虑了好久,一直拿不定主意,觉得我目前这种情况对他是个拖累。就在大哥你去洛杉矶之时,有人半夜来撬我的房门,被一山给阻止了。惊吓之余,我必须要考虑到肚子里孩子的安全,也为一山的诚意所感动,结婚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有人撬你的房门?”我脑子里想起栾军。
歪嘴黑着脸没有说话,桃子道:“不是第一次了,锁都撬松了,一山给我装了新锁,那把旧的还在。大哥你也不要在意,过去就过去了,我们不想追究。”
我心想栾军真是多事,鸡没偷着,倒白白地给了这女人一个借口,把歪嘴赔了进去。
我还在恍惚,耳中听到桃子说道:“大哥,不管你怎么看待我们结婚之事,一山和我总是把你当成大哥,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我们都会想着你的,想着你对我的照顾,想着你的仗义。大哥,你真的不肯给我们你的祝福吗?”
我已经被逼到墙角,再不反击就要一败涂地了。
我清了清嗓子:“先不说这个。桃子,你是个聪明人,什么也瞒不过你,我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也知道我们是干什么吃的,FBI一直盯在屁股后面。我们只有大家抱成团,才能在这种境况中生存下去。先是臧建明不在了,现在你又要把一山带走,这样我和栾军也撑不下去,迟早也是个‘散’字。当初说好来美国同生死,共进退的,突然间说散就散,你叫我怎么想得通?”
歪嘴插进来说:“老大,不关桃子的事,我自己也不想再……”
“你给我住嘴!”我勃然大怒:“你以为进去出来这么容易?你以为是打麻将重新码牌那样轻松?你倒潇洒,说声要结婚了,拍拍屁股就走人。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感觉?就像吃了只苍蝇般难受!一个男人这么轻易地背叛他的兄弟,背叛他的诺言,还要叫我祝福你们?我才不会如你们的愿来祝福你们呢!”
桃子的脸色一下子煞白,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歪嘴制止了她,他转向我:“老大,你说什么呀?我不结婚是你的兄弟,结了婚还是你的兄弟。怎么能跟‘背叛’二字扯上关系?当然,我们曾经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做下泼天大案,但那是环境所逼,只为做人没有前途,所以我们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也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除了打打杀杀,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人是否还有别的活法?说个不怕你笑话的比喻,我们就像一群生活在垃圾堆里的野猫,除了互相撕咬争食,不知道还有别的活法,比较像人样的活法。”
我冷笑:“所以你这只野猫想被家养了?”
歪嘴不理我的嘲讽,继续道:“我们并不是野猫,我们是人,是人就会想过一份像人的生活。你说老婆孩子热炕头也好,你说安安定定的小日子也好,我以前都没有想到过。只是当桃子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后,一切都变了样,一切都仿佛在对我说,你从前的日子过得多么糟糕!在桃子答应跟我结婚之时,世界在我身上翻了个个儿,我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前的状况中去了。老大,你口口声声地说我是你的兄弟,如果你真的把我当兄弟,那么,兄弟我要找份舒心的日子,你该支持我才是,而不必如此跳脚的。”
“怎么我的牙都酸了?白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肉麻了?为了一个女人,自己都忘记自己姓什么了?做你的大头梦去吧!告诉你,干我们这一行,没有回头的余地,你洗手不干了,你做良民了,别忘了账还没结清呢!也许FBI的档案里还挂着你的大名呢!好好想想吧。”
“这我们早就想过了。”桃子说:“你们是偷渡进来的,当局没有你们的任何资料,所以我们想换个地方,从头开始。”
歪嘴道:“老大,你放心,就算有一天东窗事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会把兄弟们牵涉进去的。这点你总应该相信我吧。”
“相信?我连我自己都不信,你叫我相信谁去?”
桌上一下子冷了下来,歪嘴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叶,我摸出香烟,自顾自地点上,也不看他俩,吞云吐雾起来。
半晌桃子开口道:“这样子看来大哥不同意我们的婚姻啰?”
我绷紧了脸没有说话。
“我们是真心实意希望能得到大哥你的理解和祝福,虽然得不到,但我们还是要照原计划去做的。希望大哥能转过弯来,我们还指望你能参加婚礼呢。”桃子说。
我猛地拍桌,茶杯都震得跳起:“门儿都没有!”
桃子一哆嗦,那个掩嘴的动作又出现了。歪嘴抓住桃子的手,抬头看我,眼光里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怨恨和敌视。
“李白子,”我豁出去了:“作为老大,我最后问你一句,如果我不同意,你还是认准死理要跟这个女人结婚吗?你就不怕我们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来吗?”
其实我也是被惹急了,所以才口不择言。我只想拣最狠的话来阻止他们的结婚计划,并没有真正地要对歪嘴不利,说到底他是我们的兄弟,我不会做出手脚相残的事情。可恨的是那个女人,迷住了他的心窍,弄得我们兄弟阋墙,屋无宁日。
歪嘴还没做声,桃子先开了口:“老大,不要逼我们,放大家一条生路,不要逼得我们做出我们不愿意做的事来。到时候两败俱伤,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咬牙切齿地道:“你试试。”
桃子不再言语,站起身来,拉着歪嘴下楼去了。经过我身边时歪嘴停了一下,像是要和我说什么,桃子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歪嘴没说一句话就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