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旧金山,栾军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大,戏唱大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怎么回事?”
栾军指指地板,我知道他是指地下室,于是问道:“她还没搬走?”
“怎么会搬走?有人撑腰呢。”栾军的口气多少有点酸溜溜的。
我知道他是指歪嘴。
栾军又说:“这娘们儿也不知道有什么本事,刚死了一个,马上就有人填补上去。老大,你走后人家就天天泡在下面,也没人做饭,我天天吃泡面饭盒过日子。晚上我起来撒尿,路过你的房间,里面鬼都没有一个,这不是勾搭上了嘛!”
我制止了他:“别多管闲事,不要弄得自己兄弟面子上下不来。她不搬也没关系,我们搬。栾军,我跟你商量个事。”
在厨房里,我把阿松的提议说了说:“其实我是不想碰毒品的,但那一行的利润相对丰厚,而且不要本钱。说危险,当然有的,但也大不过做职业杀手,在江湖上闯荡,本身就是风险。只是……”
“只是什么?”栾军两眼放光,紧逼着我问道。
“这事伤阴积。做杀手,杀的人本身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了也就杀了。但做毒品生意,涉及的面就广了,特别是小孩子,试试就上瘾,粘上了一辈子也就毁了。想到这我心里就拿不定主意……”
栾军哈哈大笑:“老大,你见过强按牛头喝水的事没有?吸毒的人都是自找的,你不做,自然会有人做。少了你的毒品就不做买卖了?毒品市场不多你一个,也不少你一个。不说美国,我在四川时,就常听闻云南、广西那一带不少人做这生意,有吸的,也有注射的。”
我沉默不语。
其实在回旧金山的途中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以前我跟自己说过不碰毒品的,并不是我为人有多高尚,我只是看不得吸毒的人那种不死不活的样子,我不怕跟一条凶猛的狼狗搏斗,但我不愿碰触那些软绵绵的鼻涕虫。生理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在我的意识深处,还害怕自己常在岸边走,一个不小心掉了下去,那可是得不偿失、自讨苦吃……
栾军见我踌躇,说:“老大,其实我也想找你谈了。我们这阵子不对头,哪儿不对头?什么都不对头。第一,美国来错了,在中国没路走,在这里也没路走,康庄大道不是为我们这些外国移民所准备的。第二,好容易挤上一条小道,还犹犹豫豫迈不开脚步。第三,我们自己内部军心涣散,进一步,退二步,你要向东我要向西的,走也走得磕磕绊绊。第四,我说你老大也有问题,我说了你别往心里去,你对兄弟们好,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作为一个领头人,你现在变得优柔寡断,该断不断,这种事情你自己早该拿定主意,只要吩咐我们做就是,你一拿不定主意,我们就更如无头苍蝇。依我看,再这样下去,散伙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反驳道:“栾军,讲话要托住下巴。你说得容易,作为老大,我要全面考虑,什么是可行的,什么是不可行。你说我们军心涣散,你指哪一项?”
栾军交叉着双臂,望着窗外,久久不发一言。末了他背向着我说:“说了也无益,世界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合则聚,不合则散,江湖本来如此。老大,我也不想使你为难,不管我栾军到了哪里,只要你用得上我栾军的,一个电话,我回来为你出生入死。但现在这种样子,我一个礼拜也挨不下去。”
我急了:“栾军,说什么屁话!这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磕磕绊绊也是有的,有什么不痛快讲出来就是,兄弟之间互让一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想听什么散伙的话。”
“老大你还不明白,不是我要散伙,当初一路过来,我栾军几时有过二心?说实话,上次阿松就给我露过口风,我说一切由我们老大说了算。现在的问题是有人急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兄弟情分早就丢到脑后去了。”
“你是指歪嘴?不会的,歪嘴是我兄弟,我的命也是他救下的,你也是他介绍入伙的,就是来美国也是他的主意。他这个人有时黏黏糊糊,但散伙的事绝对不会有的,你千万别瞎想,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栾军猛地转过身来:“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在老大你心中的地位?正因为他救了你的命,我有些事也不好讲。讲了也没用,但事情摆在那儿,老大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栾军一跺脚,冲出门去,把房门摔得山响。
我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脑子很乱,一个人在厨房抽掉大半包香烟。
整个下午歪嘴都没有露面。傍晚时还是栾军虎着脸出去买了外卖,我俩在餐桌上闷声不响地吃饭,没吃几口我就把筷子一扔,栾军抬头望我,我丢下一句:“头痛。”就径直去房间里躺下,拉过被子蒙了头,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到半夜醒来,房间里有一股烟气,我抬眼望去,只见对面床上的烟头一明一灭,我问道:“白子,是你吗?”
黑暗中传来歪嘴的声音:“老大,你醒了?”
我按亮台灯,披衣坐起,点上一支香烟:“白子,整个下午不见你,没事吧?”
对面床上没做声。
在台灯昏黄的光晕中,我瞥见歪嘴和衣躺在床上,脸隐在黑暗里,我看不见他脸上任何表情。抬腕看表,十二点过五分。
“没吃什么晚饭,肚子饿了,来,陪我出去吃个宵夜。”我招呼歪嘴。
歪嘴还是不做声,只是把手中的香烟按熄在烟灰缸里。我穿好衣服走去栾军的房间,问他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栾军翻了个身面朝里,含糊道:“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开车来到ABC餐馆,日落区只有这家店开到凌晨三点。坐定之后,我点了两碗馄饨,再叫了一盘干炒牛河,半打啤酒,吃喝起来。
餐馆坐了六成客人,清一色中国人,有下晚班的劳工,来吃一碗馄饨面的;也有夫妇俩,桌边的推车里放着熟睡的婴儿;再过去是四个男人,满口的麻将经,大呼小叫地兴犹未了。只有一个跑堂,忙得脚都要跷起来了。
我们的桌位在最靠后的窗边,菜上齐之后,跑堂很少过来。歪嘴好像没什么胃口,喝了几口汤,面前的干炒牛河一点没动,只是不停地喝啤酒。
我吃完馄饨,把面前的酒杯斟满,盯着歪嘴。歪嘴在我的注视下显得不安,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情,抿紧了嘴唇就是不开口,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划来划去。
我决定单刀直入:“白子,我跟你讲个事。”
我把阿松拉我入伙的事大略讲了下,歪嘴只是听着,不发一言。末了,我问道:“白子,你的看法呢?”
歪嘴抬起头来,在一瞬间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丝兴奋的神情显现,只不过几分之一秒钟后,他又埋下头去。
我沉声说:“白子,我听着呢!”
歪嘴仰头把杯中的酒喝干,眼睛仍然不看我:“老大,我也有个事要先跟你谈。”
“来了。”我对自己说,摊牌的时刻终于来了。
不出我所料,歪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大,真是对不起,我想……”
我冷冷地听着,既没跳将起来,也没勃然大怒,虽然歪嘴还没讲出口来,我已经知道他要讲什么了。我的内心却紧缩起来,难道真的像栾军说的,散伙的时候到了?
歪嘴本来就有点口吃,这时更被憋住了,“想……想……想……”了好久还没有下文。正好旁边那桌麻将朋友付完账,乱哄哄地走过我们桌边,我们都闭了嘴,等他们走过去之后,歪嘴终于把那句话给憋了出来:“老大,我要结婚了。我想先得告诉你。”
我不能说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但歪嘴的话还是像晴天霹雳,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我强忍火气,口气平淡地问道:“好事啊,谁给你在福建乡下找了个妹子吧?”
歪嘴抬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老大,你知道的,桃子说她跟你说过。”
我说:“她说过吗?她说的是你昏了头要跟她结婚,她可没说答应你。”
歪嘴变得伶牙俐齿起来:“此一时,彼一时。我说服了她,做通了她的思想工作。”
“真的?”
“真的。”
我们都陷入沉默。歪嘴沉默是因为我没有像他所希望的祝福他,我沉默是为了理清思绪,看看事情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
好长一阵难堪,最后,我清了清嗓子:“白子,结婚也不是坏事。但是,你想清楚了没有,跟这样一个女人结婚?”
歪嘴抬起头来,眼睛中的神色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老大,如果你还当我是兄弟,就不要用‘这样一个女人’来形容她。我是你兄弟,她将是你弟媳。”
我针锋相对:“正因为你是我的兄弟,我才要帮你认清问题。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知道她肚子大了吗?”
歪嘴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准备娶她?”
歪嘴很不情愿地又点了点头。
“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接下人家的烂摊子?你就这样把一个野种当成自己的孩子,养他一辈子?你就这样被那个女人的花言巧语弄昏了头,什么都不管不顾地要娶她?你有没有想过这只是她的一时权宜之计,说不定哪天就扔下你跟别的男人跑了,而把一个包袱甩给你?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兄弟间的感受?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你就弃我们于不顾,把这么多年的战友情、兄弟情就此一笔勾销?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会使我、使栾军心寒?”
歪嘴闷声道:“老大,我都想过,我知道在这当儿退出不像话,可是,我爱她……”
我猛地一拍桌子,碗盘都震得跳了起来,旁边的食客都扭头看我们,我狠狠地逼视回去,食客们都噤若寒蝉转回头去。我双手撑桌,压低了嗓音对歪嘴道:“你爱她?可你有没有想过她爱你吗?告诉你!她只是在利用你。”
歪嘴低了头固执道:“我不管,我只知道我爱她,我从第一次见她就喜欢上她了。也许她现在不爱我,但日子久了,她看在我对孩子好的份上,也许会回心转意……”
这是歪嘴吗?这是那个出生入死、冷静多谋、心硬手准的歪嘴吗?我心火直蹿,一个烂女人把他变成这个样子!全无半点男人的豪气,情昏昏意绵绵的,坐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说什么爱不爱的!我紧紧地握住桌子,生怕自己抑制不住,一巴掌甩了过去。
歪嘴全然没有察觉到我的心思,反而越发来了谈兴:“老大,人这个东西,也真是说不准,活在世界上会有奇奇怪怪的想头。我也明知道不配她,一个上海女人、大学生,漂亮又聪明。什么世面没见过?她怎么会看得上像我这样一个没什么文化、相貌又丑陋、两手空空的大老粗呢?我再喜欢她,也只能远远地看看,我甚至不敢走近她。什么叫自惭形秽,这就是了!我都想不到她竟然会对我说话,和颜悦色地,平平常常地,一点也没有嫌弃我这个大老粗、丑八怪。
虽然她不把我当外人,我还是战战兢兢的,并不敢存有任何非分之想,心里只是感叹这个女人任什么样的男人都配得上,怎么会单单看上臧建明那个不成器的男人?她住进来之后,我更发现她不但温柔、懂分寸,不但菜做得好,而且持家也是一把好手。能有这样一个女人陪伴着过日子可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恨臧建明那小子不会惜福,常常给她难受。我好几次看见桃子背着人抹泪,见了我又强装笑脸。我背地里也说过臧建明几次,要他对桃子好一点儿,可那小子叫我别管闲事。不是看在桃子的面子,我早要他好看了。也是天意,臧建明最终还是跌在他自己的贪念和赌性上,落了这么个下场,只是苦了桃子,她这么个弱女子,现在又怀了孕,这当口叫她去哪儿找落脚处?老大你是没讲错,开始时她不肯答应我,说她能照料自己,我当然不会依她,好说歹说,差点把心都掏出来了,最后她终于点头了。只是有一个要求,跟她结婚之后退出江湖。我当然舍不下兄弟之情,但我答应了她呀!”
“答应了什么?”我语带讥讽地问道。
歪嘴真的昏了头了,连我的语气也没有听出来,还急促地说:“我答应了她金盆洗手,不再涉及道上的勾当。老大,桃子说得不错,这种日子能再混多久?总有一天会出事的。还不如就此收手,我们手上的钱不多,但我的一份和你给她的一份加起来,能够去西雅图或奥立岗小城市买个小餐馆,或是开个洗衣店,从此过一份平淡日子……”
我的眼睛里要冒出火来,我们收留了一条毒蛇,她不但一点不感恩,反而来了个内部摧毁。歪嘴何等一条汉子,中了她的美人计,像丢了魂似的,对她这么言听计从。再下一步呢?她把我们一锅卖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把我们的事都倒给她听了?”我牙关咬得格格响。
歪嘴愣了一下,随即说:“老大,你不要自欺欺人,桃子跟我们住了这么久,她又是那么一个冰雪聪明的人,瞒她也瞒不了。她口紧得很,也知道厉害,不会乱说的。”
我怒极反笑:“兄弟,你倒好,把我们的底都兜给她了;但是,你知道她的底牌吗?”
“她有什么底牌?你不是说臧建明在东海介绍你们认识的吗?再后来她不是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连门都很少出的?”歪嘴不以为然道。
“再以前呢?”我追问道。
歪嘴一脸迷惑:“再以前不是在上海嘛,她大概是留学过来的吧。我不想打听她的过去,那样她会觉得我不信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