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村北山坳乱坟岗里杂草丛生,坟头一个挨一个。每个坟头下都埋着一个曾经鲜活的周村人的生命,周嫂、白丫头、孙德贵,还有吴丽华、胡子明……今天上坟的人特别多,大半个周村的人都来了,怕是有两百多人。
看见周红梅的架子车,许多人老远就打招呼了。
“周老师,上坟呢!”
“周老师,老书记还好吧?”
“红梅,有空到我家去坐坐!”
不一会儿,高明文就能看见胡子明和吴丽华的坟头了。
走到路的尽头,高明文放下车,把上坟用的金箔元宝和大面额纸钱以及香烛、水果拎在手上。周红梅让周仁志坐在车上别动,说一会儿带他去开批斗会。
周仁志跟孩子似的点点头说:“打倒孙德贵!”
“好!听话!打倒孙德贵!”
来到自家坟前,高明文已经把水果、蜡烛放好,并点上火。红梅扑上去,双膝跪地,一边烧纸,一边哭诉。高明文拿起随身带来的铁锹,先在旁边做了两个坟帽子,然后捧到坟上,插上彩条,以示此坟有主。然后把坟四周的杂草铲掉,清了清淌水沟。做完这些事,高明文跪在红梅旁边也给丈人、丈母娘烧纸钱,叩头。
红梅还在诉:“爸、妈,可怜我一个人在世上,没人疼没人爱,要不是有你外孙高朋,我还不晓得怎么活呢!呜呜……”
高明文听着心烦,站起来就走。还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在喊:“红梅,红梅,出大事了,快来啊!”
高明文看见许多人都往下面跑,赶紧上来拉起红梅就走。
“你神经啊!干什么你!”
“你才神经哩!快走,爸爸可能出事了!”
“什么?”红梅抬头看见不少人围在刚才停车的地方,知道大事不好,赶紧跑,可是两腿发软,怎么也跑不动。
“爸呀,你可千万不要出事!爸呀!”她边跑边哭喊着,她知道她爸时日不多了,但她不希望父亲现在就出现不测。对她来说,周仁志就是她的亲爹,因为从她懂事那天起,跟她一起生活的就是疼她爱她的周仁志。
“爸呀,你怎么啦?你不会有事的,爸呀!”她惊慌失措地跑着,泪水不时蒙住她的双眼,让她看不清下山的路,她跌倒爬起来再跌倒,最后她几乎是滚进了围观的人群,爬到了车旁。当她看见周仁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不住地从头顶往下流时,她惊呆了,她爬到周仁志的身上,大声呼唤着:“爸,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刚刚还好好的,你这是怎么啦?”红梅发着颤音,抖着双手伸向周仁志的脸:“爸,你不要吓我!女儿不能没有你啊!”
红梅的手终于触到了周仁志的脸,周仁志突然睁开眼睛,把围观的人群吓一跳。“爸,你,你……”红梅悲喜交加,不晓得说什么好。周仁志微微喘息着说:“红梅,你哭什么?我这是在哪儿?”还没等红梅开口,他又对村民们说:“你们都围着我干吗?还不下地干活?不怕我扣你们工分?”周仁志的话让在场的人哄然大笑。
“红梅,他们在笑什么?”周仁志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
“爸,他们在笑你,扣工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在说上工啊、工分,人家不笑话你才怪哩。”
“哦,我好像想起来了,分产到户、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了,时书记不是讲开批斗会的吗?怎么还没开呢?孙德贵呢?别让他跑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笑。
陈麻子挤在人群里,一直没敢插嘴。现如今孙世杰是周村一把手、当家人,周家跟孙家有过节哪个都晓得,他这个队长一年收入五六千,打死也不敢得罪孙世杰。为了这点私心,刚才他是第一个看见周仁志站在车上高呼“打倒孙德贵”,然后一个倒栽葱栽下来的。本能让他上前看了一眼,他没呼救,而是悄悄躲开了。
这时,看见周仁志醒过来,他感到良心有愧,就挤进来说:“老书记,还记得我吗?”周仁志轻声地说:“哪个不认得你哦!陈麻子!你狗日的跑……跑哪去了,孙德贵呢?”陈麻子回头看了一眼孙家的人,低声说:“孙德贵死了!”“死了?”周仁志的目光突然跳了一下。“真死了?”“我还能骗你?老书记!”“嘿嘿,嘿嘿,太好了!老地主死了?老地主死了!红梅,扶我起来,我要去看看那个老东西!”
“爸,你能起来吗?”
“我能起来,我太高兴了,快!扶我起来!”
“爸,我扶你起来!”红梅说着,跟高明文一起去扶,几个村民也主动帮忙。几经努力,周仁志单腿终于在打颤中站起来了,高明文赶紧把拐杖递给他,周仁志没接,而是冲天大喊一声:“孙德贵,你来吧,老子斗死你!”喊完这句话,周仁志像座大山一样向后轰然倒下,此后再也没有醒来。清明节后的第三天,在胡子明、吴丽华的坟旁又多了一座新坟。
2
一连几天,陈冬芳都没来上班,急得高明文团团转。在他的印象中,陈冬芳从来没缺过勤。打电话到她家楼下的小卖部,得到的答复让高明文大跌眼镜。小卖部的阿姨说,陈冬芳最近跟一个五十几岁的老男人走得很近,每天都能看见他们上楼下楼,关系好像很近。高明文问老头是干什么的,阿姨说不是很清楚,听街坊邻居议论,好像是个澳洲华侨。
天哪!高明文脑子的嗡地一下,突然感到心里很堵、很难受,整个人旋转起来,要不是及时抓住了椅子,早就摔倒了。此时他想起跟陈冬芳在淮南时的一段对话,感到非常不妙。当时陈冬芳依偎在他的怀里,柔情似水地望着他。而他深情地抚摸着陈冬芳的头发,充满着柔情蜜意和怜爱。想到陈冬芳的未来,高明文试探着问道:“冬芳,你把第一次给了我,以后你怎样面对那个‘他’呢?”
陈冬芳笑道:“我还要面对哪个他啊?这辈子我都是你的人了,我要嫁给你!”说完,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高明文大惊,本能让他做了个推开陈冬芳的动作。陈冬芳感到了,坐起来,望着他,脸上略过一丝不悦,但很快被她的笑声掩盖住了:“看把你吓的,我陈冬芳是什么人,会赖在你身上?跟你开玩笑呢!”
“那你以后怎么办?”高明文一直在关心这个问题。
“你管我?跟你有关系吗?”呛得高明文无言以对。最后,陈冬芳止住笑,埋下头,半真半假地说:“我想过了,我去找个华侨把自己嫁了,出国。”
“什么?”高明文惊得几乎从床上蹦起来。陈冬芳连忙摇手说:“干吗反应这么大,我只是说说而已,别当真!”
难道陈冬芳为了出国真的要嫁给一个能做她爹的老华侨?整整一天,高明文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他给陈冬芳楼下的阿姨留了电话,让陈冬芳回来立即给自己打个电话。
到了下班时间,陈冬芳打来了电话。高明文骂道:“你浑蛋!”陈冬芳不急不忙地说:“你别激动!”高明文质问道:“你还是人啊!”陈冬芳仍然不急不忙地说:“明天中午你上城里,我有事找你。”高明自顾自地说:“你让我的心好痛!”陈冬芳仍然很平静地说:“就这样吧!明天见!”说完就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