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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文不开心,刘月亭也不开心,都过了三天了,失盗案还没有一点头绪。派出所说,临近乌鸦山矿的十里八乡,都逐村查过了,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看来前来作案的是个狡猾的老手,他非常熟悉乌鸦山矿的情况。此人是当地人,也可能是矿上的人,但在矿上排查一遍,也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对于这件事,老丈人苏定远认为是刘月亭失职,在电话里狠狠批了他一顿。刘月亭想作解释,苏定远说:“我不听你的解释,你把工作安排一下,先给我滚回家来!”从矿校到乌鸦山这些年,刘月亭还是第一次被上级领导猛批,而且批他的人恰恰是他的老丈人,这让他觉得很没有面子。
安排好矿上的事,他把宿舍收拾了一下,然后跟矿上的人说,如果他不回来了,屋里的东西就留给后面的人。矿上的人一听,立即拉住他的手,说:“刘矿长,你真的要走吗?不回来了吗?”没等刘月亭回答,其他人闻言,都纷纷跑过来挽留。
等刘月亭走到大马路上,周围已经围了上百号的人。这个喊:“刘矿长,你不能走啊,乌鸦山需要你!”那个喊:“刘书记,你是我们矿工的贴心人,你走了,人心就散了!你难道看着我们垮掉啊?”
刘月亭对他们说:“同志们,我跟你们朝夕相处,情同手足,我也舍不得走,但是我没有管好矿上,让矿上蒙受了很大的财产损失,理应受到处罚。当然,我走了是不是就不回来了,目前还不能确定,你们千万不要这样子。即使我走了,乌鸦山还有你们这么多的好同志,只要你们团结一心,我相信你们照样可以做得很好。当然喽,矿上的处境很困难,乌鸦山矿如何靠自己生存下去,这是今后每个乌鸦山矿的人都要思考的问题。我回去后,除了闭门思过,还会积极找领导向上面反映情况,解决我们乌鸦山矿面临的迫切问题,你们放心吧!都回去吧!”
说完这些话,刘月亭跟围上来的人一一握手,然后钻进汽车与乌鸦山告别。
回到鼓楼那个爬满攀山虎的四合小院,刘月亭显得很疲惫。苏姐嘘寒问暖,心疼得不行。苏姐说:“小亭啊,你这趟回来瘦了不少,让姑妈给你做碗面条打几个溏心蛋补补!”刘月亭有气无力地回道:“姑妈,我不想吃,只想睡一会儿。”“那好,你先睡会儿,等他们回来我再叫你。我打点水让你洗洗。”“谢谢姑妈!”
等苏姐出去,刘月亭坐到床上,看见床头柜上摆放着的女儿刘苏的黑白照片,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算起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看见女儿了,每天也只是在电话里跟女儿聊上两句。女儿真的很可爱,在电话那头还晓得喊:“爸爸,胖苏想爸爸了,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唦?”每每这个时候,刘月亭心里都很难过。要不是老丈人硬把他留在乌鸦山,他早调走了。
刘月亭不是不喜欢乌鸦山,不是对乌鸦山没有感情,只是现在的乌鸦山已经物是人非,留下来的人不是当地的征地工,就是全国各地支援江南煤田在此成家立业的志愿者。他们以乌鸦山为家,他们的后代需要繁衍生息,他真的不忍心抛弃他们,给自己寻找一份安定的工作。这回由于自己疏于管理,造成矿山损失,也不知道组织上如何处罚自己,是批评教育,还是戴罪立功?刘月亭心里没底。
“洗洗睡吧!”苏姐把水送到刘月亭的脚边,刘月亭赶紧站起来说:“姑妈,我说过多少次了,您是我们的长辈,下次千万不要再把水送到脚边了,放在外面我们去端就行。”
“那是你们的想法,我整天没事,让你们少做点,多歇歇不是很好吗?再说你妈为革命牺牲得早,你就把我当成你妈,多照顾你一点儿我也高兴啊!”
“姑妈,你这样说我真的很感动,你要不是我姑姑,我就把你当成妈妈了!”
“是啊,听说你妈当年很勇敢,面对国民党的刽子手,她从容就义,就死在雨花台,姑姑哪能跟她比?”
“姑妈,你也是好样的,勤劳善良,很了不起!为了救别人,你把自己的孩子捂死了,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你比我的母亲还要伟大!”
“我一直在心里愧疚着,我对不起娃子和娃子他爹,是我对不起他们啊!”
“你做得对,要算账也只能算在鬼子的头上。”
“很多人都这样劝我,我这心里啊就是想不开啊!好了,小亭,睡吧,看你眼睛黑了一圈,就晓得又熬夜了。”
苏姐端起洗脚水,轻轻叹了口气,出去了。刘月亭眼皮直打架,实在撑不住,倒在床上便打起了呼噜。
2
“爸爸,爸爸。”小刘苏挥舞着拳头在喊刘月亭。
刘月亭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一把把小刘苏拉上床,拼命地亲着,父女俩咯咯嬉笑不停。
刘月亭问:“苏苏,想爸爸了没?”
小刘苏说:“想!”
“哪儿想?”
刘苏指指肚子说:“这里想!”
苏玉站在房门口,看见父女如此,眼里不禁闪起泪花。
刘月亭看见她,喜悦之情难以掩饰,温柔地说:“你辛苦了!”
听了这话,苏玉跑过来坐在床边说:“我哪里辛苦,反倒是你辛苦了!”
“是吗?”刘月亭望着她,他明白苏玉指的是什么。“没事,大不了丢官罢职嘛!”
苏玉点点头说:“不为别的,我只是觉得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你那么聪明,一心管理矿山,怎么会出现纰漏呢?”
“哎呀,你也晓得那废钢从来就不需要人管,从没丢过。我整天抓生产,管安全,没想到啊。”
“你呀,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年月了,还用过去的思想在管理,不出问题才怪。”
“爸爸他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最近爸的日子也不好过,听说由于他在江南厂一意孤行,搞过去那一套,不但头批产品不合格,被部里退回,而且,还把一名提反对意见的工人抓起来了。据说那名工人的师傅就是陈一万,他天天带着一帮人到省里、市里上访,搞得部里都晓得了。唐凯山劝说爸,被爸臭骂一顿,,唐叔叔直接打电话给老首长。老首长很生气,说爸不顾大局,不看形势,乱弹琴。回来后,爸让派出所放人。可那个工人就是不走,说不讲清楚,他哪儿也不去。”
“估计这小子背后有人撑腰!”
“你说对了,我猜也是这样子。”
“唉,”刘月亭叹气道,“爸也是的,再怎么也不能抓人啊。还有那个工人,得饶人处且饶人,领导也是人嘛。”
苏玉说:“哪个讲不是呢?爸最近心情不好,懒得去江南厂蹲点。我观察,省里对爸的做法也有意见,就是不晓得怎么说的。”
“吃饭了!”苏姐在门外喊。
“出去吃饭吧。不过,爸等会儿说什么,你都点头,千万不要顶他,要不然大家都吃不好饭。”
“我懂!”刘月亭把女儿让给苏玉,自己下床整理一下衣服,然后说:“苏苏,走,我们去吃饭!”
等一家三口到客厅时,苏定远、苏玉妈已经坐在饭桌前等他们了。小刘苏见到他们就喊:“外公,外婆,你们好!”苏玉妈站起来接过刘苏说:“哎哟,我的小胖苏,疼死外婆了!”刘月亭看着苏定远道:“爸、妈,我回来了!”苏定远点点头说:“坐吧!”刘月亭紧挨着苏定远坐下。苏定远说:“小亭,你来苏家时间不短了,今天我高兴,我们爷俩喝一口。”刘月亭说:“太好了,只要爸开心,怎么着都行。”
满上酒,爷俩连饮三杯。等到第四杯,苏定远开始讲话了。他说:“小玉,小亭,你们听着,中央一直在提倡干部知识化、年轻化,这是个信号。我想我们这些老同志可能干不了多久就要退下来了,你们要有思想准备。不过,爸以前没藏过私心,但这回我藏了。”
“你藏什么了?”刘月亭问。
“我已经向省煤炭厅推荐你为江南厂厂长。”
“什么?江南厂不是有吴慈萧厂长吗?我去能做什么?”
“我要你重振江南厂,想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至于吴慈萧,虽然他懂管理,但他那一套不符合中国国情,所以我们不能把党和人民的事业放在他那种人的手里。”
“那乌鸦山矿呢?”
“这你就不要操心了,厅里自有安排。”
3
苏定远的话让刘月亭感到非常意外,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调入江南厂当厂长。苏玉跟苏姐首先表示祝贺,还以茶代酒表示了一下。苏玉妈显得很庄重,她望着女婿那宽宽的额头、有棱有角的面孔,晓得女婿一定能胜任。但她听苏定远唠叨过,江南厂并不是以前的江南厂,人的思想越来越复杂,对物质的追求越来越高,单纯靠做思想工作,已经行不通。从这点来说,女婿能不能胜任真的不好说。
苏玉妈欲言又止。苏定远想说什么但忍住了。等大家吃完饭,苏定远叫上刘月亭,两个人准备单独坐在卧室的沙发上私聊,小刘苏吵着要跟去,苏定远没让。
等坐定,苏定远问:“你对我的举荐怎么看?是不是认为我徇私包庇?”
刘月亭老实回道:“有点!因为我是您的女婿,别人应该会这么想。”
苏定远笑道:“你说的话是对的,我也这么想。所以,为了让你不背这个包袱,我同意组织上的决定,我下你上,给你让路。”
刘月亭吃惊地望着苏定远:“爸,您说什么?我上您下,您下到哪里啊?”
“顾问委员会!”
“不会吧,这么快?”
“我是第一批,组织上说了,如果批准我的提议,让你出任江南厂厂长,我就得去顾问委员会避嫌。其实,组织上早有让我退下来的打算,我想我留点私心把你推到江南厂领导层,对你今后的发展非常重要。当然,这个私心是基于你对人民的忠诚我才这样做的,古人说过‘举贤不避亲’,我也学做一回。当年你的同学陆续离开了乌鸦山矿,你被硬留下来,就是想磨炼你的性格,锻炼你的意志,现在看来你做到了,你获得了乌鸦山矿人的尊敬与爱戴,你完全符合年轻化、知识化、革命化、政治化的要求。现在江南厂处在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矛盾关口,如何把握好企业的经营,走出一条发展生产、稳定人心的新路子,是你要摸索和担当的。不知道你有没这个信心?”
刘月亭说:“信心当然有,只是组织上对我在乌鸦山犯的错误,不晓得怎么处理啊。”
“哦,这个组织上已经决定,给你一个警告处分,不影响你到江南厂上任。”
“是吗,那太好了,谢谢爸!”
“别谢我,谢小玉跟胖苏,是她们给你求的情。”
刘月亭闻言没有说话,没想到自己的错,还是老婆和女儿帮求的情,真的很惭愧啊。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在江南厂干出一番事业来。
“怎么不说话了?”苏定远问。
“没什么说的了。哦,有一件事,高明文要结婚了,他想邀请爸去给他和红梅做证婚人,不晓得爸有空吗?”
“什么日子?”
“后天,在金陵饭店。”
苏定远皱了一下眉头,说:“到时候再说吧!”
刘月亭说:“那不行,爸是晓得的,结婚不能儿戏,你要是没时间就让他换人。”
“不不,我去。他毕竟是我好友的儿子。尽管你们结婚时高德培没来,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去就是了,反正已经退了。”
“还是爸胸襟宽广。我先代他们谢谢爸。”
“哪用你谢啊!”苏定远望着天花板,眼睛眨都不眨,他在回忆他和高德培从前一道战斗的日子。那段日子虽然艰苦,每天都有可能被国民党抓进监狱,但两个人的革命友谊却从来没有动摇过。没想到革命胜利了,两个人因为误会造成很大的感情伤害,这是苏定远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已经好久没有见到高德培了,这个老东西应该很健康、很仇视甚至也很瞧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