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荆州水泽千里,良田无数,开发远比交州要早数百年。虽然去年荆州歉收,但仅两湖地区,粮食的产量便不低于整个交州的产量。交州表面上存粮无数,那只不过是人口太少,土地的分配远比其他州郡要公平。但现今形势却已经有了根本改变,数月之间,交州的人口便已翻了一翻,新垦的土地却只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了五成。此消彼长之下,至少今年,交州的余粮再不似之前那样充裕。”张识文伸出手指在桌上一边比划,一边向杨诚分析道。
杨诚点了点头,沉声说道:“这确实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不过荆州虽然存粮无数,我们却如何能让那些富豪权贵心甘情愿的交出来呢?”荆州唯一痛恨杨诚的,恐怕就是这些囤粮欲售的富豪,在交州的低价粮的冲击下,他们不仅没能在这场灾害中得到所预计的收益,甚至粮价连去年的价格也保持不住。不过以杨诚的声望,他们只敢背后咒骂两声,表面上却不敢有丝毫不满。如果交州的粮食状况传了出去,恐怕第一个幸灾乐祸的人便是他们了。
“本来若是我们可以打着平乱的旗号进军荆州,一切都会非常容易。但是现在朝廷还没有旨意下来,一切就只能在暗中进行了。”张识文若有所思的说道。
“计将安出?”杨诚饶有兴趣的问道。张识文回到安平后,曾有三日闭门不出,之后才来见自己,想必已经想到对策。这一次幸好张识文及时来交州,他又想让张识文了解交州的详情后,正式任命他为安平郡守,将交州的政务全权托负给他,自己则专心应对荆州之事。没想到一查竟然查出这么大的问题,一向以来,交州均以粮多为忧,谁又会去想到这一方面。即使最终发现,恐怕也要到真正开始缺粮的时候。不过那个时候,便再不能像现在这样去从容面对了。
张识文向杨诚揖手一礼,肃容说道:“敢问诚哥,对荆州究竟持何意图。”
杨诚连半点犹豫也没有,便果决的说道:“志在必得。”说罢便将自己与章盛之间种种事由,简要的向张识文讲述了一遍。张识文既然已经来到交州,杨诚便已将他视为自己最心腹的人物,这些机密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再瞒他。
“如此,荆州百姓之福矣。”张识文耐心听完之后,欣然说道。
杨诚拍了拍几案,决然说道:“所以,这一次的动乱,无论如何我也要保存荆州的实力。不论付出什么代价,荆州百姓不可断粮,识文应该明白吧。”
张识文点了点头,赞同的说道:“荆州人口众多,沃土无数,又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诚哥得此宝地,定可建立盖世之功业。我之前所定之计稍做变动,便可展开行动。”
杨诚并未听出张识文语中的异意,当下欣然说道:“文弟就不要卖关子了,但说无妨。”
“若我们不能在一月之内进军荆州,那这次的暴动势必会席卷整个荆州境内,介时郡县破塌,田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就算最后诚哥能掌握荆州,恐怕没有三五年也休想恢复元气。”张识文朗声说道,脸上也微现担忧之色。其实早在他一个月前路过荆州之时,便已零星的民变发生了,到现在规模更是如滚雪球一向的不断扩大。再加上交州商会中断了荆州的粮食供应,缺粮的百姓势必越来越多,形势也将越来越难控制。
杨诚微微皱眉,这个道理他哪里不明白。给刘虎的信中他便有此担忧,若是他接收到的荆州是一个烂摊子,恐怕真如张识文所说,没有个三五年,休想能有多大的作为。让百姓休养生息三五年又或是三五十年,对杨诚都没什么,只要在他治下,肯定会尽量让百姓富足轻松。但朝中大变将起,谁也不知道章盛逝世后局势会如何发展,时势恐怕不允许他慢慢的蓄积力量了。
“莫说一个月之后,就算是一个月前,我们插手荆州也不算早。”张识文看了看杨诚的脸色,继续说道:“不过前段时间诚哥忙于安置难民,当然无遐顾及,但现在我们却不能坐等朝廷诏令,否则便会错失良机。”
“但是……”杨诚迟疑的说道,镇南将军的限制让他难越雷池半步,以他现在在朝中的资历和地位,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就算有潘家保他,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过关。
张识文笑了笑,眨眼说道:“不能明着来,我们就暗着来。”
“暗着来?”杨诚皱眉问道。他也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但交州军战法特殊,几乎全由神箭手组成,极容易被人识破身份。就算改头换面,也根本无法掩藏身份。
张识文点了点头,正色说道:“反正现在荆州的局势越来越乱,暴民四起,甚至开始攻占郡县治所。与其我们以后再费力夺回,不如现在就掌握在我们的手中,一旦朝廷诏令颁下,我们便可一鼓而下。若是运气够好,说不定还有足够的时间在荆州进行大规模的补种,到秋季我们就要忙着修筑粮仓了。”
“怎么个暗法呢?”杨诚饶有兴趣的问道,虽然他并未出言提醒,想必张识文也应该想到交州军的特殊之处。
“交州军我们当然不能派。”张识文果然明白其中关节,坦言说道:“诚哥向来以宽厚待人,四年前平定交州便只诛了贼首黄功伟而已,其余大小头目,皆是既往不咎,连黄南杰这样的人也能得到诚哥的宽待,并委以重用。虽是不杀,却远比杀要有用得多。”
杨诚点了点头,微有疑惑,显然不太明白张识文为何提到这些。不过他却并未发问,耐心的听张识文继续说下去。
“想必以后进据荆州,诚哥也会采用此策,那些小股的贼匪,恐怕只要归降,连贼首也不会问罪。”看了看表示同意的杨诚,张识文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何不遣人将那些小股的乱民收入手中。以诚哥神箭将军的威名,再加上铁严华这几个月所立下的大功,想必除了极个别贼匪,其他定会望风而降。”
“嗯。”杨诚微笑应道。对张识文的说法他也有着十足的把握,以交州军的实力以及飞虎营骄人的战绩,那些临时组织起来的流民队伍哪有反抗之力。以自己的威望和信义,说望风而降也并不为过。
“我们虽然不直接派交州军进入,但却可以暗中派一些值得信任之人,安插在乱民之中。让他们不仅不为祸地方,反而可以维持地方的秩序。而且还有一个好处,荆州上层已腐朽不堪,与其日后慢慢教化,倒不如现在一举毁之。一则可以借其钱粮救济百姓,二则对于日后治理荆州,有着莫大的好处。”张识文眼光炯炯,似乎已在谋划着荆州日后的蓝图。
“这……”杨诚微有沉吟。劫贫济富并不是他这种身份的人可以随意去做的,现在要自己去指使流民将荆州富豪一洗而空,当真还有些难以决定。不过转念一想,张识文的话也确实有他的道理。当年交州的望族和富豪大多被黄功伟那伙人抢掠得一干二净,杨诚平乱之后,等同与他们的再生父母,对于杨诚治理交州,当然是毫无保留的同意。但荆州的富豪却绝不会如此欢迎他,毕竟他们现在坐拥万贯家财,杨诚要让他们拿出来接济百姓,心里哪里愿意。
“这些人的家产本就是盘剥百姓而来的不义之财,诚哥又何必为他们着想。以荆州之粮,养荆州之民,天公地道,理所当然。”张识文不以为然的说道。
杨诚点了点头,终于做下决定:“那好,这事就这么敲定了,就由你全权负责吧。至于人手方面,我让南杰和黄勇刚全力支持你。不过还是要注意,对于各地的望族和贤士及有德的乡绅,绝不可加以伤害。”
“这当然,这些都是今后治理荆州的基础,我哪舍得让他们受到半点伤害。当然,这也只能在我们能控制的地方,铁严华的说书之计有多大神效,这次便可看个一二了。”张识文爽声笑道。
“文弟的本事,我当然信得过。你说的三大隐患,还有两个是什么?”虽然才刚刚定计,但杨诚却已不担心缺粮之患,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
张识文收起笑容,立在杨诚面前肃然说道:“第二患便是人才。治政之首便是所托之人,交州现在表面是人才济济,但实际上能堪大用之人太少。各地官员虽然算得上兢兢业业,克尽职守,但却多是循规蹈矩的平庸之才。以现在诚哥声望之盛,只要他们不贪脏枉法,要想大治并不困难。交州现在的顺利,一半是诚哥威望之力,一半则是律法与督查,地方官员仍如同虚设。”
杨诚点了点头,这个问题是他一回交州就遇上的。交州的吏治实际上并没有多大的改动,仅仅是增加了黄南杰为首的交州巡检衙门。黄南杰受此重用,做起事来也是极为卖力,让各地官员警惕不已。两三个月来,因贪污被查获的官员也仅有三人而已,而且数额均在百两之下。相比起其他州郡来说,交州的吏治算得上是极为清明的了。对于贪官的处理,杨诚也是异常的严厉。不仅剥夺箭术晋级的成就,而且还要在每一个县城悔过十日,向众人讲述自己的罪行。用大半年时间在交州每城悔过之后,便是罢为庶民,愿意留在交州还是回到故里,任由自便。
虽然这些处罚并不伤及体肤,起居饮食也是足量供给,但在交州这个特殊的地方,却有着极其有效的作用。人要脸,树要皮,对于已经不用再为温饱发愁的交州人来说,脸面无疑是他们首先注重的事情。比起罚银或是坐牢,戴帽游街对他们来说便是更要重得多的处罚了。
“说得不客气点,交州现在的官员大多只是应声虫而已。这一方面有他们自身的原因,另一方面诚哥也脱不了干系。”张识文坦然说道。
“我?”杨诚指着自己,略有些不信。
张识文点了点头,正色说道:“交州各郡县所用法令,完全由州府制定,对于各地的实情,却并未充分考虑。再加上当年叶兄为了便于管理,各种规定俱是以安平的情况制定,然后便通用于整个交州。交州为乱已久,来之不易的安定已让百姓欢欣鼓舞,所以就算对州府的律令有所不满,也是无条件的遵守和执行。各地官员也是如此,只是老实的依照州府的命令办事,丝毫没有自己的主见。照现在的情形,就算再过几年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却绝非长久之策。”
“诚哥日后必不会久居交州,一旦州府没有一个精明干练之人打理,这种矛盾将进一步激化。解决之法,便是选贤任能,使各地官员均是锐意进取,干练有才之人。州府只需督查,而不是将政务尽握,每一道法令均要亲自制定。”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张识文继续说道:“就如一支军队,统帅再精明,但手下将领全是唯唯喏喏之辈,就算是精锐之师,也难以尽情施展。”
“这个其实我之前也想过,南杰曾经提议自行培养官员。这事一直拖着,也是时候办了。”杨诚点头说道,随着府库的充盈,他当初让每一个百姓识字的宏愿也渐渐开始有了实施的打算。只是这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他手里并没有一个可以委用之人,是以才悬而未决。
张识文赞同的说道:“这倒不失为一法。数朝以为,朝廷用人均由各地望族评定推荐,再由朝廷对这些人进行考查,量材施用。表面上倒还没什么,但世家贵族势渐盛,评定推荐根本不以各人之才,贫寒之人即使再有才能,也难有入选的机会。现在州府权力不断扩大,官员也多由自行选拔,我们正可趁此机会,进行一番改革。”
对于这一点,张识文是深有体会。当初他尚未成年,便以名扬所在的郡县,只是他家境贫寒,根本没有出头之日。直到二十二岁那年,相依为命的母亲病逝,他才狠下心来,为了不让自己的才学空废,抛弃尊严,踏遍全县望族之门,忍受着冷嘲热讽和白眼相对。或许由于当时不少地方官员被流民所杀,又或是他诚心让他们发了善心,苦求一年之后,他才终于得到一个举荐的机会,赴京参考。这才有与杨诚的相会,及至今日的机缘。
“那该如何改革呢?”杨诚也是一直希望能打破现在由世族把持官场的局面,像他这样的平民百姓,要想步入官场,机会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不知道有多少有真才实学之人,就此淹没。而世族子弟,又因仕途无忧,终日沉醉在声色犬马之中,对于经世治国之道,根本无遐顾及。这些人一旦为官,除了享乐,便是拼命盘剥百姓,是以才会出现外患尽除,内忧日盛的奇怪局面。而这两场战争,实际上也是由无数百姓的生命堆砌而来,百姓之苦,已是无以复加。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以往平民要想步入官场,除非才学渊博,声望极盛,又有地方士族的支持,否则难有希望。但要达到这一步,往往要经过十年甚至几十年的苦读。所学既杂,又要学会钻营,对于切合实际的治政之道,却并未掌握多少。”张识文沉声说道:“交州现在已是所需甚大,日后还有荆州这么多的郡县。为百姓所计,所用之人当然不能是那只会夸夸奇谈,并无实际理政能力之人。一切以实际为本,声名倒还其次。”
杨诚点了点头,对张识文的看法也是极为赞同。他也曾提拔过几名在交州颇有才名之人,但大多让他极为失望。这些人说得倒还头头是道,一旦让他亲手理政,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荆州之变,想必应在半年之内。原来那批官员大多已是不能用,是以我们必须现在及早准备,否则到时便难以应付。以我之见,诚哥所说自行培养之计与我所想也是不谋而合。”张识文正色说道。
“可是一时之间,哪里找这么多的人?”杨诚略有些忧虑的说道。交州本就地处偏远,连识字的人也没有多少,要想从其中选拔出大量可用之人,恐怕并非易事。要想要荆州迅速恢复过来,没有上百名干练之人,根本难以办到。荆州的规模远胜交州,办起事来也远非交州这么简单。
张识文笑了笑,道:“这个无妨。交州虽然找不到这么多人,但那五十万难民之中,却足可凑够所需之数。”
“对呀!”杨诚拍了拍脑袋,欣喜的说道。涌到交州的难民,大多来自殷实之家,也有不少书香门弟之族举家迁来。这也难怪,若无一定的家底,根本无法通过层层的税卡。旋即又有些为难的说道:“只是这些人的品行如何,却难以掌握。”经过这几年对交州的治理,各人的声望和品行当然是一查便知。但这些人初到交州,又是从各地而来,短时间内根本难以得知。
“诚哥何必拘泥于俗套,德才兼备之人,哪有那么容易得到。只要有才,再谨选合适之人加以训练,不日便可任用。有办事得力的巡查衙门,你难道还怕他们出得了什么大乱子来?诚哥若要求全,非要有数年甚至更久的时间不可,那便需要从长计议了。”张识文笑道。
“你的意思是……”杨诚仍有些犹豫。
“唯才是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