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治文先生。论年龄,陈先生也是小字号,可是人老练,学问扎实,为人同样是古道热肠,我敬重他,愿意同他交往。我们在语言研究所相处时间不很长,只是一年多,可是情谊很厚,比如他知道我喜欢欧词,就把他有的影印宋刻欧的词集送给我。他的更大的恩德是介绍我拜谒他的尊人陈保之(名邦怀)先生。陈老先生镇江人,在天津文史馆工作,其时为了整理文字学方面的书稿,常到北京来,来就住在语言研究所。第一次见,印象是高身材,消瘦,质朴如三家村的农父。交谈,雅驯,更多的是谦和。这样的风度当然会使人愿意亲近。时间稍长我才知道,陈先生原来精通旧学,尤其专的是古文字。也就因为治学偏于稽古,还精于文物鉴定。此外,诗词也写得好,没有新时代的气味;书札和文稿用毛笔写行写楷,劲而秀,使人想到姜白石。可是“良贾深藏若虚”,给人看的一面,像是不会什么的样子。
我一生见到学术界的前辈不少,其中有两位,是世俗之名远不如学业之实,一位是顾随先生,另一位就是陈先生。两位还可以相比,是顾先生还有些名士气;陈先生呢,如果一定也要说有什么气,那就是乡土气。我说句狂妄的话,是陈先生这些高不可及的造诣,我都看清了,所以就愿意常趋前请教。早期,他在天津,1976年地震以后他来北京住,我总是有机会就去问安,不敢说想学什么,是亲謦欬感到心安。使我心不安的是不以后辈待我,比如去看他,辞出,他一定要送到大门以外。有时还送我估计我会喜爱的长物,记得有方药雨(名若)画的南塘读书图、顾二娘制砚的拓片等,可惜那幅图,因为上有罗振玉题,大革命中怕惹来杀身之祸,付之丙丁了。80年代后期,陈先生年九十,作了古,我为又少一个师表而很悲伤。幸而还存有他的不少手迹(包括书札),以及两三种书。书的一种是1989年齐鲁书社出版的《一得集》,收考证文百余篇,我总是放在书橱中的易见处。何以要这样?是有时拿出来翻翻,可以助我保持“自己毫无所知”的自知之明。
几位语言学大师。一位是罗常培先生,当时任语言研究所所长。我上北京大学时期,罗先生在中国语言文学系任教,讲语言方面的课,我畏难,没听过。这次在语言研究所相遇,他念同出入北大红楼之谊,还来看看我,寒暄几句。另一位是陆志韦先生。陆先生是学界的大名人,曾任燕京大学校长。时移事易,到语言研究所做研究汉语的工作。人中等身材,偏于瘦,言谈举止都轻快,没有大学校长的架子。他在美国是学心理的吧,思路清晰而细密,记得分辨词和词组的界限,考虑到各方面,可谓深入底里。才高,表现为思路(定形于文字)的跳跃,所以读他的作品,就要慢,想想夹缝中省略了什么。人还有刚正的一面,不记得听谁说,某次受批斗,施的一方曾勒令他跪下,他挺到终场,没有跪。人各有见,应该怎样看?我这里不想作制艺文,是以有机会认识这样一位为荣的。再一位是丁声树先生。丁先生也出身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比我早两年。如其时的千家驹、卞之琳等,在校门内就露了头角。他是前辈,又小有名,在学校我和他没有交往。在语言研究所看见他,是在乒乓球台前。推想是为锻炼身体,他常参加打,却打得不高明。
他高大身材,平时寡言语,只是拿起球拍,也说说笑笑。在学术方面,他有如钱玄同先生,有高造诣,作得却不够多。1956年以后,他主持编《现代汉语词典》的工作,用旧说法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实际是完成了一项大事业,即如我,老了,常常提笔忘字,就要翻开这本书,向它请教,也就常常想到他。最后说一位是李荣先生。论年岁,他小于我,因为讲出身,他已经是西南联大。可是才和学,至少我睁眼看,就高不可及。他学的是语言,尤其方言,著作很多,我视为天书,不能赞一辞。单说文章,一次听吕叔湘先生说,审《中国语文》清样,就怕看李荣的,比如为调整版面,想减去一行,反复看,竟是一个字也不能去。这就真可以上比祢衡,文不加点了。说起祢衡,不由得想到另一点的相似,是因有点狂而有些怪。比如上上下下,出入语言研究所之门,像他这样年龄的,只有他,有时穿长袍。我一向认为,怪是赤诚的一种表现,所以愿意亲近他,听他的高论。他少有许可,关于书,他最赏识的是《幼学故事琼林》。人呢,称赞过什么人,不记得了;只记得一次提到郭沫若,他冲口而出,说:“不通,不通,不通!”所说对错暂可不管,像这样的不为时风所左右,心口如一,总是应该点头称叹的。
黄盛璋先生。也是乒乓球台前常看见的,人小个头儿,活泼,因为没有架子,拿起球拍,对手就惯于同他开玩笑。他多才,还表现为治学,涉猎的方面广。不久前见一篇介绍他的文章,说他在许多冷僻的部门也有不同凡响的贡献。我只记得他写过考证李清照是否再嫁的文章,根据史料说话,主张确曾再嫁张汝舟,而不囿于保全名节的主观愿望,总可以算是有见识的。
再说得的其三,是关于游的。游是私话,说官话是为了解汉语教学的情况而出去调查。我参加的计有两次:先是1956年11月下旬往济南、泰安两地,同行者为郭翼舟和吕冀平;后是1957年5月中旬往保定、徐水、定兴、涿县、良乡、昌黎六地,同行者为郭翼舟。为什么单说私话?是因为:一、脱离政治的本性难移,不想说官话;二、行之前就确信,调查必没有“真”的结果,因为一切评论都决定于“草上之风”,在上者主张分为文学、汉语,汉语教学就必有好效果,在上者主张合为语文,汉语教学就必没有好效果。
还有,撇开顺风的情况,实事求是,效果要表现在学生执笔为文,通顺的程度上,这岂是一年两年能够看出来的?不可能,还要做,是大家都已经习惯,在上者有什么不可行甚至荒唐的想法,装做心悦诚服,重则可以得福,轻则可以消灾。关于得福,还有由顺风而孳生的奥秘,比如你不喜欢出去开会,分配你去,你就应该装做信受奉行,而碰巧,时为夏季,地为北戴河,你就可以拿出真精气神去游鸽子窝、姜女庙等地,到会场上去“恢复疲劳”。等因奉此,济南等地之行,我们用了半月有余,保定等地之行,我们用了两周,公事,写了调查报告,交上去了事,至今还记得的却是一些游的所得,任其泯灭可惜,所以择我认为可存的写下来。
先说济南等地之行。我到过济南,可是没有这次心静,且时间长。也可算做走运,住的地方好,后宰门的明湖旅馆,出向北的店门,西行一箭之远就是大明湖南岸的鹊华桥。我们都看过《老残游记》,由鹊华桥就想到明湖居。问左近闲坐晒太阳的老者,说是在沿湖往西走路南,简陋的建筑,早拆了。自然,不拆也不会再见到白妞、黑妞,所谓“去日苦多”是也。逝者如斯,不免有“前不见古人”之叹。叹完了,还想看看物方面的遗迹,于是找老残下榻的高升店。居然找到,在大明湖南,原小布政司街东口外,一条南北向街路东一短巷内路南,今改为某单位的宿舍。遗迹,最好是能有李清照的,传说在金线泉旁,可惜是距今太远,什么也找不到了。于是只能躲开史,单说游,计前前后后,游了大明湖、千佛山、趵突泉、金线泉、黑虎泉等名胜。语云,听景别看景,果然,看完,印象是不过尔尔,即如千佛山,就俗陋而没有一点山林气。泰山就不同,虽然就海拔说不很高,可是沿路景物变化多,或雄伟,或幽静,驻足凝眸,颇像欣赏名家的青碧山水。惭愧的是我和郭君畏难,只到中天门就向后转,任吕君一个人继续走上去。
但我们也不是无所得,是找到经石峪,在石刻的斗大字上坐一会儿,足足发了一阵思古之幽情。还是转回来说济南,我以为,到济南,第一值得欣赏的应该是水。多种泉,水也。同样应该大书特书的是《老残游记》说的“家家泉水”,我就看见不少人家门前有个石砌的小渠,不过半拃宽,泉水在里面流。说起这水,其不同凡响之处是“清”到无以复加。
可以举我们的一次闹笑话为证,是到商埠的铭新池去洗澡,到澡盆那里,见盆内空空,就喊服务员,责问还没放水,服务员说有水,用手去摸才知道果然有,这是已经清到不能以目验,推想无锡的惠泉,玉泉山的玉泉,也要拜下风吧?由水又联想到口腹之欲。城西商埠地区有个大观园,性质同于北京的东安市场,其中有个饭馆名赵家干饭铺,米饭(估计是用焖法)和三吃黄河活鲤鱼(一条鱼三种做法,装在一个椭圆盘内)味道绝美,我们吃了几次,至今想起来,限于自己见识过的,还是应该推那一家为第一。还有一家名百花洲饭馆,个体小铺,离鹊华桥不远,我们常去吃,总是饺子,实惠,味道也不坏。主人姓贾,章丘人,朴厚热情,有古风。店里有个小女孩,名小翠,活泼天真,我们吃饭时候常到桌前来玩。其时她七八岁,算算,现在是年将知命了,不会还记得我们吧?
再说次年初夏的保定等地之行。其时省政府在保定,我们先到保定,是找教育厅介绍地方,目的是看看县级以下中学汉语教学的情况。商酌,迁就交通的方便,由保定北行,看沿铁路的四个县。然后往昌黎,参加汉语课本的修改意见会。以下还是略去公事,只说游。我在保定住过将近一年,没有尝新的要求;但正如周大夫之歌黍离,还想看看七七战火之后的旧。混饭吃的地方,育德中学,住过的地方,皂君庙街,操场营坊,以及游乐的地方,莲池,紫河套,马号(商场),等等,都看了,所得只是失落感。还是以口腹之欲为例,曾到马号内的两益馆,想吃昔年的美味荞麦面饸饹条,要,说早没有了。勉强凑一得,是住招待所,同室有个乡下来的,鼾声之大,超过社内公推为呼噜大王的朱美昆不啻十倍,也可以说是一种“观止矣”吧。然后断断续续北行,四县,几处中学,也间以游观,可是留有清晰印象的却很少。也勉强凑,说两处。一处是第一站的徐水,只记得吃第一顿的招待饭,觉得盛馒头的盘子很别致,灰黄色,细看,才知道是一层灰尘,也可以说是一种“观止矣”。
可是就是这个徐水县,不久之后就出了大名,大小人物都去参观,取经。据说大跃进,一跃就跃到玉皇大帝的南天门,棉株都长成树,粮食更不用说,产量增到数学家也说不清。吃饭当然不要钱,单此一项就成为全世界的奇迹,因为如北欧的一些福利国家,吃饭也得花钱。唯一的遗憾是好景不常,也是不久之后,就都不再有饭吃,花钱不花钱反而成为无关紧要的事了。再一处是到了涿县,住城外东北方第一中学,晚饭后无事,与郭君为郊野之游。东行,因为远望有个土丘,上面有房屋和塔。走到,上去,知道是个废寺,名清凉寺。房屋残破不堪,院里有个金大定年间的碑却很好,字可入逸品,也许不见于《金石萃编》一类书吧?可惜我没有拓的工具和技艺,只能望碑兴叹了。还有更深的叹,是西房三间,竟有一个人住,其时日已下山,土丘前有老树,上有乌鸦叫,不知怎么我就想到岑寂,无依,直到出世间的冰冷。就在这时候,我更加感叹,知的“无”,行的“舍”,终是太难了。离开涿县,良乡停一下,我们回到北京,但只是一停,就往天津,再东北行到昌黎。在昌黎,没有游,也就没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