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卖白纸上黑字的路走完了,我黔驴技穷,还是不能活,就还要想办法。家中老中幼三代,两端的六口当然无挣钱能力,只剩下“中”一口,女性,文,化不高,武,身不强,但是语云,兔子急了还能咬人,况人乎?于是绞尽脑汁,找机会。究竟是比我这黔驴还不如,“上穷碧落下黄泉”,只找到机会两种,一种是给人看(读平声)小孩,另一种是到小市卖家里可有可无的旧物。所得必很可怜,而能得却又大不易。何以不易?要为不知者道。先说看孩子,是同院西房来于四川的一对青年夫妇的小男孩,两岁,略知人事,却又不能自我约束,也就除入睡以外,不能离开人。而我家里这位中,且不说“衣”,单是“食”,数口之家,上市买,到厨房做,一日三餐,又哪里有时间和精力围着别人家的孩子打转转!然而,正如我之为二十元与活命的血肉相连而隐匿《现代佛学》的编辑费不报,她如果肯打转转也是每月二十元,也就只好咬牙承担下来。之后,忙碌的情况可想而知,幸而她有个稀有的美德,忍而不怨,因而困难就像是不太大而慢慢流过去。
不幸是好景偏偏不常,只是一个月有半,这对四川夫妇搬到西城朋友家去住,这每月的二十元竟成为“黄鹤一去不复返”。妻所得应该是三十元,人家客气,给两个整月的。且说这四十元,还可以引来后话,而且是两本(话本之本)。其一是大革命时期,我这位一生坚守家门的中也要交代历史,如果没有这四十元,她就可以说一生没领过工资,多清白干脆,由这个角度说,这四十元就成为“污点”,至少是累赘了。
其二是回顾往昔,我阮囊不羞涩之时,以钱救人急的次数不少,数目不小,我都希望双方统统忘却;可是受人之惠,记得共三笔,1937年卢玉柱十元,1974年王景徽兄二百元,其中一笔就是1952年这对四川夫妇多付的十元,我都想还,或报,可惜景徽兄早已作古,卢玉柱和那对夫妇,不知在何处了。我在这里唠叨这些,是想利用一次整风时某天才的天才发明,“交心”,以略清心头之债。这债是一,我不劳而得的二百二十元,长存于心,到盖棺时还不能还或报,就带往地下,永世不忘。还有二,敢敬告大胆怀疑以及视我为贪污分子的诸君,到执笔写这些话为止,我不劳而得之钱,八十余年,也只是这三笔,共二百二十元,如果连这也不能算贪污,则诸君就成为多劳而无获,对于为我而多劳,我就只能赔礼道歉了。
再说另一个弄钱的机会,到小市卖家里可有可无的旧物,困难比看孩子就大多了。可有可无的旧物不多,值钱的更少,这是欲卖而无货的第一难。还有二,要起早,或手提或背负赶往小市,身不强就会特别劳累。还有三,走到,摆摊,恭候买主掏钱而未必有买主。最后还有个更大的难,是必须使脸皮变厚。我这位中出身于破落世家,出嫁前还赶上些流风余韵,以上市购物为例,她说是入我的寒门之后,第一次进商店,同售货员搭话,说买什么,是壮了胆,舍去羞,才完成此大举的。现在要变买(暗示有路)为卖(暗示无路),就必须壮胆如斗,舍羞为零。可是她并未表示为难,我想是孩子的总是感到吃不饱给了她力量,她把一切都抛开,只想由小市回来,能够带回三两块钱,哪怕只是块八毛钱也好。记得若干年之后,孩子们有时还说:“妈妈上小市卖东西,回来,卖没卖,我们一看脸色就知道,有笑容就是卖了。”还要感谢她,乱七八糟的卖了不少,却没卖一本书,是我舍不得,她不只谅解,也舍不得。
还要说,就是如此挣扎,有时来了不时之需(如病),还是不免于必须立刻拿出钱而袋内空空,那就要到几个可告以难言之隐的同学处去借,多则一二十,少则三五块。不说告帮而说借,是因为他们比我也好不了很多。这样的钱,绝大部分勤借勤还,少数,到我有可能卖白纸上黑字的时候就拼命写,兼以省吃俭用,也还了。
欠账还钱,还了,像是文也可以打住了。可是因为钱,单是在这本书里就,“伤哉”三次,总该有些感慨吧?确是有,那就说说。用吾乡某先辈的处世壮语,凡事要先及其国,后及其家,先说国。记得西方某名人有一句名言,是“求人服(听话),与其给他幸福,不如给他痛苦”。这秘诀,其实唐周兴、明魏忠贤之流早已用了,只是未总结为定理并广而告之。更上推,如求河源,那就应该说是法家精神,只求速达目的而不择手段。我呢,正如某君所评,思想落后,总觉得,想长治久安,还是走儒家的路好,那是“以德服人”加“养生丧死无憾”。
假定这种想法不错,则迷信并使用压力,使有些人不能活,这妙法究竟合适不合适,就很值得研究了。还是归结到钱,我以为,为国者首先要做的是使人民都有适度的钱,以便食而能饱,衣而能暖。不如此,而用使之无钱的办法以求人服国治,在三十年开头的河东时期也许像是可以如愿,到三十年后的河西时期,情况如何,就要走着瞧了。由“走”和“西”,思路就不由得飞出去,一个斤斗十万八千里,到了北欧诸国,据眼见的人说,他们的名号是福利国家,实际也是,在有明确规定的法律范围之内,人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而只要有一条命,就总会有活路,所以他们就取得社会安定和人民幸福。诗云:“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与其向压力跪拜,还是多看看人家吧。
然后转到及其家,承室中人推我为一家之主,无妨只说我自己。为钱少已经“伤哉”三次,我当然不会轻视钱。但我不是拜金主义者,因为既不想多存,又不想多享乐。由正面说,是只想维持这样一种情况:过朴素的日子(用形象化写法是可以食无鱼,出无车,室内无地毯,老伴颈上指上没有黄澄澄,等等),不为难;还有些余力,可以应不时之需(包括救亲友之急)。再多,我以为没有用。还会有反作用,比如,像是古语就曾见,“庄稼汉多收五斗粮,便思易妻”,至少站在诸女士的立场,还是以不多收为好,那就可以知足常乐,糟糠之妻不下堂了。
辛 安 亭
50年代,辛安亭先生是出版社的副社长,由兰州调来,比我到社晚一些。列为专题写他,是因为我敬重他,于50、60年代之间,他离开社回兰州,1976年在太湖边养病,我还去看过他,想不到其后转为不治之症,于1988年末作古,不知道弥留之际在何处,也就未能去看他,因而有时想起他就特别怀念。他山西人,长我五岁,像是我上北京大学时期(或稍前稍后),他也在北大上学,未毕业就投身革命,到延安。建国以后在兰州教育部门(兰州大学?)工作。想是还主持过编教材的工作,所以为充实中央编教材的力量,把他调来北京;接着以他之介,把王微也调来北京,任中学语文编辑室主任,成为我的直接上司。这里单说辛安亭,外貌瘦弱,风度文静,我第一次看见,也许看惯了官场的通行气派吧,推想他必是新分配到某室的小职员,管抄抄写写的,及至听说他是副社长,真是大吃一惊。
我们几乎没有交往,但常看见他。他住在出版总署门外以东不远,每天准时上班,一身朴素的制服,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到办公室安安静静地看文件和书稿,很少到院里来。来往的路上遇见社里人,认识,必是点头微笑,很少说话。总之,给人的印象是规矩,温厚,用旧话说是“克己复礼”吧。关于克己,还听说一件可以算做轶事的。他家里只夫妇二人,妇也是山西人,姓卫名明,家庭妇女,脚像是先缠而后解放的。所吃不多,但也要购进粮食。粮店离家有一段路,辛安亭总是自己去买,肩扛到家。一次,一个年轻力壮的看见,要替他扛,他坚决不肯,还是很费力地扛到家。由一般处世随和的人看,这样狷介似乎洁身太过,反而不近人情。我的体会,是他觉得位在他人之上,就决不该让别人伺候自己。他的心不容许自己高高在上,指使无位的人惶恐听命,这就是辛安亭!
这种克己复礼的作风,我也亲历一次。其时我在总编室检查科工作。检查科,顾名思义,是书稿编成之后,看看还有没有失误和缺漏,我扩大范围,兼做修润工作。其时正是迷信苏联,事事学老大哥的时期,因而交来修润的,有些是俄语汉译的书稿。我不懂俄语,有言在先,是只管“达”(即通顺,像汉语),不管“信”(假定译文的意思不错)。可惜送来某女土的译文,离汉语习惯很远,改动就不能不大。常情,女士是更重视脸面的,改动大,不好看,于是照韩文公的高论,不平则鸣,辛安亭大概是负责编辑业务的,她就到辛安亭那里诉苦。辛安亭处理什么事,总是一碗水端平,于是找我,说明情况之后,问我能不能少改一些。我说:“我多年审稿改稿,拿起笔不会客气,总要做到自己认为满意才交出去。她不愿意多改动,可以不交我改;让我改,我就只能这样做。”我的态度和言语都偏于生硬,他听了,还是那样平静温和,说:“就谈到这里吧。”过了几天,他又找我,说那位女士又来,说细看看,觉得确是比原来好了。他告诉我,意思显然是我做得对,希望我对上次的小波澜不要介意。我和他的公事交往只此一次,但也能感到,他对人,居心总是宽厚,态度总是尊重,在新时代是很少见的。
他还有个很少见的习惯,是心口如一,比如什么事,出于钦定,他人都堂下百诺、至少是隐忍不言的时候,他却提出疑问。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成立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的时候,眼所见是家家做家破的准备(如处理贵重家当之类),耳所闻则是一片欢呼声,他为什么事回家乡一次,回来就说,这个办法恐怕不成,因为农村的情况远不像说的那样。为这样的实心话,他受到批判,也许不久就证明他的话并不错吧,像是没受什么处分。是后话,不记得听谁说,他因为思想偏右,心口如一,几乎遇到什么风吹草动就犯错误,重则受到批判,轻则受到批评。不知道是否因为有这样的“缺点”,在出版社也许只是几年吧,他又调回兰州了,听说是到兰州大学做领导工作。王微没有跟着回去,想是因为,虽然也对人宽厚,处理事情稳重,却嘴严,不说不合时宜的话。
我是加过冠的,又适应新风,对于像辛安亭这样的人,虽然敬重,愿意亲近,却不敢通音问。就这样,将近二十年,我和他天各一方,只能“隔千里兮共明月”了。也曾听人说,他身体一直不好,推想必是有时工作、有时休养吧。是1976年的春天,我早已由干校放还,应南京郭翼舟兄和苏州王芝九兄之约,于4月15日到南京,由他们二位陪伴,游南京、扬州、无锡、苏州、杭州诸地。18日到苏州,住在芝九兄家,游各名胜。知道辛安亭在太湖边养病,26日游光福、司徒庙、邓尉山等地,我们三人就乘车到太湖桥,登山,往铁路疗养院去看他。他精神还好,只是显得衰弱,例如那一天天气很好,我们穿得薄还觉得热,他却穿很厚的衣服。态度还是那样温厚,见到我们,不只很高兴,还表现为很感激的样子。他夫人卫明女士也在,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也是那样温厚,总是想方设法招待我们。其时已经是中午,疗养院的开饭时间已过,还是非留我们吃饭不可。我们也乐得享受一次厚意的温暖,就吃了食堂补做的肉丝冬笋面条。我们问他的病,是肺气肿,说休养一个时期,好多了。饭后,我们辞出,他们一定要送,站在高处看着我们下山。
又过了几年,出版社休克近十年之后,恢复工作,我也回到社里,参加编《古代散文选》下册的工作。干校结业,王微的组织关系也回兰州大学,人却还在北京住,编文选的这个摊儿就由他担任主持之名,由我负责编注之实,我们常见面,也就不断听到辛安亭的消息。他身体还是不好,可是不忘革命事业。大概是80年代中期,我编注完《文言文选读》三册的时候,他还主持编了一种旨在对年轻一代进行思想品德教育的文言读本。选编过程中曾征询我的意见,出版后寄给我一本,印象是内容丰富,书本厚,还没细看,不记得谁借去看,不还了。其后就听到不吉利的消息,是患了不治之症,正在多方求医。其间也曾到北京来,当然也就要到出版社来。他不忘旧谊,主动约他还记得的人见面,问候,叙离别之情。其中有我,记得还一起照了相。其后,我当然关心他的病情,问几次,都说还平稳。究竟人力不能胜天,最后传来消息,他作古了,想是在兰州吧。
我有时想到他,并想到一些大问题,如立身处世、治国平天下之类。他是老革命,终生不忘救世的弘愿,可是不疑人如敌而爱人如己,即不以压力对人而以仁恕对人,难道这就不能除旧布新吗?总是值得不鄙的肉食者好好想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