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说题目的后一半,南行。这次不是参加什么会,而是看《古代散文选》下册清样的改正情况。这本书选文用繁体,北京的印刷厂不方便,送上海排,校过一、二、三,清样还有些改动,要由社驻上海办事处的杨师麟送厂改并找人核对,怕万一还有问题,需要参与编的人去把关。我是理想的人选,可是年过古稀,社里不放心,想让责任校对去,有问题来电话商量。我说那样过于麻烦,万一问题多,我还是要去;况且,语文编辑室为什么事,已经有三四个人在那里,我去,他们可以照顾。商定,于9月23日上午,为了避免单身旅途寂寞,我带着校样,乘飞机前往。到虹桥机场,转民航站。上海友人李世健和语文室的顾振彪去接。
为了争取时间,先到余姚路,把校样交给杨师麟,然后到瑞金二路出版局招待所“定居”。杨师麟既工作能力强又负责,校样很快就到印刷厂,可是印刷厂有近于旅行的制度,到真动手改,还要一段时间;还有,改出来,要经过一位名吴文娟的女士核对,才能送到我手。这样,我这次到上海,就成为时间很多而工作很少。何以处理这闲?又只能是哈尔滨那一套,游和会亲友。著文宜于以类相从,还是先说工作,是校样于国庆节前(28日)改完,交吴文娟女士,吴女士是由商务印书馆退休的,大户出身,水平高,负责任,要通读之后才转到我手。30日亲自送来一部分,第一次会面,人清秀聪慧,虽年已知命以上,还不愧为江南佳丽。果然提出一些问题,我考虑,处理了。就这样,节后又处理了其余的大部分,上海之行的公事,得吴文娟女士之助,比预想为好地办完了。
接着说游。上海,我住过一个时期,走过一些地方,再游,可以用补课加兴之所至的办法。因为兴趣不很高,只到很少几处。计有虹口公园的鲁迅墓,是李世健陪伴去的;城隍庙和豫园,是孙玄常(其时借来编高中语文课本,先来上海,与我住在一地)和他的朋友篆刻家俞蝶庵陪伴去的。豫园值得看看,但与苏州的几个名园相比,就不免有上下床之别。城隍庙的特点是挤,本打算挤进去吃一种有名的小吃,因为都不年轻,少冲锋之力,只能望望然而去。幸而俞先生好客,我们到他家,不必挤,就得了手持蟹螯、口吞黄酒的享受。
顺着口腹的享受说下去,是游城隍庙的次日,我与孙玄常结伴,游了龙华寺。惭愧缺少道心,对于大殿、佛像、梵呗之类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而至今念念不忘的乃是素馅小笼包。所以念念不忘,是一生吃包子无数次,馅多种,味道之美,以这一次为第一。补课性质的还有一处,是走到外滩,见通浦东的渡船来来往往,想创造一次“曾到浦东”的经历,也上船,到浦东登岸,转一个小圈,原路而返。非补课性质的,南京路,竟去了几次,目的单一,到朵云轩买廉价的图章石。所得不少,选其一带往太仓(详情以下说),求凌伶兄刻个闲章,文曰“中行无咎”(语出《易经·央卦》),至今,为人写刊头之类还在用。
最后说看亲友。没有亲;友也不多,但有一位住在市外的。先说市内的,来往最多的是李世健,接,送,陪伴游历,还约到他家里去吃饭。此外还帮了个大忙,是经他介绍,认识他的弟子在锦江饭店做秘书工作的陈幸君,才未费力就买到返京的飞机票。其次是张伪之,见几次面,还送我两瓶浙江名产五加皮酒,但不知为什么,未积极约我到他家,去拜见他的尊夫人。此外还曾往新闸路看在北京两饭店新认识的朱启勋、林文桂夫妇,因为时间紧,寒暄几句就辞出。最后说那位住在市外太仓的,是同事几年(整风运动中加右派之冠,发往北大荒,一别就是二十多年)并很相知的凌伶。他由北大荒,借冻成残疾之光,得随原籍为太仓的夫人回了太仓(他是湖州人),大革命结束,社会环境由冷酷化为温和,我们已经有了通信关系。这次由远在天边变为近在眼前,而且有闲,当然想去看看他。先写信,很快收到他回信,说欢迎我前往,至时他到车站去接。又得李君世健之助,于10月2日上午顺利登上西北行的车。路不远,未至午就到太仓。
下车,看见霜红(他的雅号)老兄正在不远处睁大近视之眼往车门这里望。走近,握手,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都老啦!”车站像是在原来的西门以外,我们东行,总有二三里路吧,到他的家。在街南,入门,先经过其他人家,他的住屋在南端,房前有小河,风貌还是旧时代的。他的夫人出去串亲,不在家。吃过午饭,要利用半日的时间,各处看看。多年的习惯,愿意看旧的,问画家三王(王石谷非太仓人,老四王只剩三位),说地名南园,早已没有遗迹。吴梅村就更惨,连住在某街某巷也不再有人知道。幸运的是写《五人墓碑记》的张溥,不但家宅保存着,据说房屋还是晚明的原样。我们去看,在西街路北,房两层,东、北、西三面连在一起,与我们常见的富贵人家宅院迥然不同。离这所古宅院不远有个公园,当然也要进去看看,曾经北京、苏杭的沧海,太仓之园至多只是个水池,也就可以自郐以下无讥矣。更有意思的是晚饭以后的叙旧,以及枕上听到的窗外小河的流水声。良辰易尽,因为还要看校样,于次晨,最早一班车就回了上海。
飞机票是7日上午的,6日下午,与杨师麟、吴文娟共同处理了校样的问题,准时到了虹桥机场。候机室里遇见一位自信心之强使我五体投地的,是距规定的起飞时间还有十几分钟,这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坐在我旁边)站起来跟我说:“劳驾给我看着包,我上去吃点东西(楼上有餐厅)。”我说快起飞了,劝他不要动,他说:“没有准时起飞的。”还是不慌不忙地上楼了。过了不短的时间,他不慌不忙地走回来,谢过我之后,仍坐在我旁边。果然,又过些时候飞机才起飞。路上,我不能见景物,就想这位的“坚信”,一是坚信我不会拐走他的包,二是坚信飞机不会例外,准时起飞。可是他胜利了,伴我一生的怀疑主义,其价值就成问题了吧?
有关文言的工作
以下说近些年的编写,安排的原则想兼顾时间先后和内容之所近。我回社工作,开卷第一回是编注文言散文,又多年以来,用力最多也就耗时最多的是编写有关文言的读物,所以想先谈这一方面。
由以上两三篇可知,站在排头的应该是《古代散文选》下册。我1979年初回到社里,这本书的编辑工作却始于1978年。人,不只各有见,还各有自己的习性,先是三个人凑在一起,以后加上我,四个,断断续续在一起谈,编法,篇目,意见不少,决断不多,总有一年多吧,才大致定了局,其中一项是我总其成,定稿。起草的只有三个(王微一向是审而不作),其中隋树森于1979年10月患脑血栓,还休养了个时期,因而我的负担就很重。重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些篇目过去没有人注过,加注,有时就要查原始资料。原始资料,有些只见于大图书馆的善本,就不得不跑善本室。
我住在北京大学,想利用近水楼台之便,找关系,办手续,领了图书馆的善本室阅览证,常常要提前回家,去照顾善本室。也确是解决了一些疑难,如选文第二篇元好问的《邓州新仓记》,开头一段说“漆水公之镇是邦也”,考出漆水公是韩琼,就是在北大图书馆的善本室翻检《嘉靖邓州志》,才查到的。一般篇目,没有这样的疑难,也是各种花样,标点,段落大意,题解,作者介绍,注解,还有全书的行文风格,都要面面照顾到,动笔处理。最后,九十四篇选文完成,还要写一篇《文言句法的一些特点》(上、中册谈字、词,也是我写的),作为全书的附录。书稿完成,记得已经是1980年的年末。排印也不快,所以处理清样,已经是1981年的9月底到10月初。
接着说编注《古代散文选》下册,费了力,也不无好处,是进一步了解,读文言作品会遇见什么疑难,想解决,应该用什么办法,又因为老习惯,心里有什么想法就想写出来,让有关的人看看,于是在编注的同时和稍后,还生产了一种副产品,即两三年之后印成书的《文言津逮》。这本书不是先有统一规划,然后依先后次序一篇一篇写成的,而是想到某一方面的疑难就写某一方面,最后排个次序,成为一本小书的。文由“文义之间”到“行文借鉴”共十篇,外加一篇附录“工具书举要”,总起来不过十万字。原想命名为《文言讲读举隅》,书稿送请吕叔湘先生看,吕先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改了一点点,提了些意见,写了序文,还改书名为《文言津逮》。称为举隅是有几分客气,换为津逮就自己认为可充识途老马了。且不管能否真正识途,至于写,也确是费了不少精力,其中尤其“典故探原”一篇,问题多,难度大,又不能躲,简直伤透了脑筋。书稿将完成,就得福州程力夫先生之助,福建教育出版社接受出版。记得书稿是1982年后半年寄出去的,排印迟迟如老牛车,直到1984年的后半年才印成发行。
就是在《古代散文选》下册的编注工作即将结束的1980年后期,编辑室又布置了新的工作,是与编写教材有关的专家主张,为了学生真能学而有得,各科都应该编印一些课外读物,中学语文课遵照办理,决定编两种,文言、白话各一本,把文言的一本交给我编。我第一步是设计个编辑方案。编辑方案要为“目的”服务,目的是学生能读一般的(即不过于深奥的非专业性质的)文言作品,如《陶庵梦忆》《阅微草堂笔记》之类。我的想法,有两条路:一条是应付,就是照做,求上方能点头,完事;一条是认真,即如治病的处方,医生主观上要确信,只要照处方服药,病必能消除。多年以来,我坚信,想通文言,是只能用多读的办法。课内,文言的课文寥寥无几,要用课外读物的形式,让学生接触较多的文言作品。但求多就必致碰到一个难解决的问题,是这课外的读本,容量过小,不能起学会文言的作用;过大,比如厚厚的几本,无论从财力还是从时间方面看,学生都承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