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饭店为题,是想说说,我回社工作,由1979年1月15日迁入香山饭店起,到同年11月30日迁出西苑饭店,改为到社的新楼上班止,将近一年,生活的大致情况。
在编《古代散文选》下册的四人小集团里,我的地位比较复杂,或者说模棱。他们三位定时开碰头会,地点是原公主府西路三层大房中间那一层里,散会后各回各的家,这表明编这本书,他们是专职。我呢,是由香山饭店来,散会后回饭店,这表明编这本书,我是兼差。兼差,两地有没有主从之别呢?推想,早期,香山方面会认为香山是主,四人小集团相反,会认为编散文选是主。实际正是这样,编散文选的工作单一,却很重;香山的工作多种,选文,改文,写文,等等,零零碎碎相加,也就成为重。后期(主要是1979年之后)有了变化,因为先是隋树森不愿意担任总其成的定稿工作,接着,就在这一年的10月中旬,他患脑血栓住了医院,就变不愿意担任为不能担任,我成为编散文选的主力,语文编辑室的多种工作就只能推卸了。
香山饭店远在香山,西苑饭店在西郊,动物园以西,尤其香山饭店,离社,离我家,都不近,其时我已经扔了自行车(路远是一因,另一因为怕摔倒伤骨),所以几乎是天天乘公交车在路上跑。入城,小集团会,连续几个月,都是商定目录。时间拉长,原因有工作性质的,比如选文,就要先翻书,一个人推荐,还要交换看,入选的多了,也许要剔除几篇,总之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决定的。还有时风性质的,是多年经验,大胆不如谨慎,负责不如推托,斩钉截铁不如模棱两可,所以碰头,次数不少,定目录的工作却进展很慢。
到香山,来什么工作不一定,有公家分配的,有私人求的,都是急来抱佛脚性质的,多则三五天,少则当天,就要交卷。这样,香山住将近五个月,西苑住将近六个月,生活的总的特点是反道家的,动多而静少。但回到常见,也有好处,一是不会因多闲而感到烦闷;二是头绪多反而可以生产自由,比如因什么事,或天气很坏,不愿出门,就用不着请假,因为我的尊体,是既可以在饭店,又可以在城内的。说起在城内,还想加写一笔,是流连至午,要吃饭,总是或应王公微之约,或应蔡公超尘之约,到他们家既酒且饭,现在,这二位都已经作古七八年,所谓墓木已拱,每一念及,禁不住兴起人琴俱亡之叹。
《后汉书·襄楷传》中有介绍新传入中国的佛教的生活之道的话,是:“浮屠不三宿桑下,恐久,生恩爱,精之至也。”我是常人,宿香山饭店,宿西苑饭店,都是三的几十倍,总当生恩爱,以致不能“精”了吧?想想,也确是这样。先说香山饭店,在北京有名的风景区香山的东麓,可谓得地利。我冬天迁入,夏天迁出,在那里度过整整一个春天,可谓得天时。再有,我住的时期,饭店的建筑还是照聿铭的设计改建以前的,平房,朴素而淡雅,住在里面,还可以联想到山水画上描写的山居景象。说起山居,又不能不想到受道家思想影响的生活理想,是很多人,纵使身不能离市井,心却还是在向往山林。可是入山林,如《葛稚川移居图》之类所描画,又谈何容易。所以我得这么个机会,能在山里住不很短的一个时期,一直觉得是值得常记于心的一件幸事。秀才人情纸半张,为了留住这种心境,就在其时的晚春,还诌了四首五律,标题为《香山漫兴》,第四首是:
玉勒连钱马,金轮步辇车,何如烟岫里,毕世作山家。
渴饮鸡鸣露,饥餐枸杞花。恩波应浩荡,击壤胜丹砂。
就说是梦想吧,总是曾有山居以终此生的想法。这想法还有余韵,是老友孙玄常先生看到这首歪诗,顿生火上加油的雅兴,用王石谷的笔意,画了一幅山居图,其上抄了这首歪诗以及他和陈次园先生的和诗,文人旧习,小变为大,俗化为雅,我也就乐得顺水推舟,把它装在镜框里,以表示我曾山居,或身虽在平地,心却是经常飞往山中的。
语云,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住得好好的,传来消息,香山饭店即将改朴素的平房为豪华的楼,现代化,或者说,由小家碧玉升为公主,大变,拆旧的,所以我们要迁出。许多人不以为然,理由大致是两种:其一,小家碧玉有小家碧玉的珍贵之处,宜于保留;其二,迁就要牺牲山居,实在舍不得。但改建,力量是来自“钱”,一群穷书生自然抗不了,于是挨到当年的6月7日,我就忍痛与那间314室(坐西向东)告别,迁往西苑饭店的561室(5号楼的61号,在三楼,面南,窗外有小廊)。在这里住将近半年,感触呢,也颇有一些。专说与香山比的优缺点,最明显的,优点是离社和家都近,来来往往省不少时间;缺点呢,是个人的私见,不再有山居那样的诗情画意。但是,为生物之一种的人,具有生物之性,是能适应的,记得过伏夜,汗不断(其时空调还不普遍),我还诌了寄南星的两首七律。提起南星,是断音信多年,不久前恢复来往的。拨乱反正,人有了安全感,就乐得温故(故交)而知新(新相识)。在西苑饭店的几个月,我结识一些新人,其中有匆匆一面,君向潇湘我向秦的,有疏变为亲,若干年来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易经·系辞上》有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也就不说了。
北 行 南 行
都是1981年的事,北行是往哈尔滨,时间是6月28日到7月13日;南行是往上海,时间是9月23日到10月7日。我人微,职业(兼事业)是趴桌子,除到稍远的地方看看亲属以外,几乎是难越雷池一步,所以外出,而且路不很近,就成为经历中的大事。学大报小报,要不漏大事,想列为专题,说说。哈尔滨之行在前,先说。
往哈尔滨,名义是参加7月2日开幕的“全国语法和语法教学讨论会”。说名义,是因为我对于语法和语法教学,应该说一向没有兴趣。单说语法教学,还不只没有兴趣,并且认为(并曾著文声说),求学生学通语文(主要是能写),寄希望于语法知识,结果必是费力不少而收效甚微。50年代。我曾在语法和语法教学方面用了不少力量,那是因为靠工作吃饭,只能是上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也有所得,除了滥竽编写了几本有关汉语知识(其中重点是语法)的书以外,还开辟自留地,写了三本辅助语法教学的小书和一些零散文章。自留地,收成归己,就生了大利,是一家老小吃饱以外,孩子还上了大学。仰事俯畜是近而具体的利,还有抽象从而就可以行远的利,是不少耳食之徒竟以为我通语法,直到二三十年之后,我还可以借此不虞之誉到哈尔滨去观光。但也要从坦白之法,在这里说明实况,记得并没有什么会或什么人请我参加,而是我听说有此机会,想看看这个还未去过的著名城市以及住在那里的一些熟人,自告奋勇,说我愿意参加,也许竟是碍于情面吧,主其事者点了头。
起程,交通工具是火车,下午三时多开,次日八时多到。时间不很长,邻座都是熟人,入夜还有周公为伴,不寂寞。下车,想会会的友人,黑龙江大学的吕冀平,黑龙江师大的王梦白,都来车站接。下榻于松花江南岸的友谊宫。顺时风,重觉悟,先谈正事。语法之会,全国语法界的名流几乎都来了。人不少,要分组,以便讨论,记得我是分在第四组。开幕式,闭幕式,当然要全体参加,此外还有全体会,小组会,内容都是有人发言,有人听发言。我的原则是,可参加可不参加则不参加,可发言可不发言则不发言。别人发言,尊重,不洗耳而恭听,但要致歉意,是都未记住。只有一位例外,是北京师范大学的俞敏(据已故的曹君家琪说,上辅仁大学时期,官称为俞坏人),在全体会上讲语言现象的复杂,举动宾关系为例,真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出人“意表之外”。
又用晋惠帝的分类法,官的正事表过,可以转为说私的正事。先说游,分两类。先说逛大街。早听说哈尔滨是有白俄味儿的城市,当然想看看这白俄味儿。确是有一些,但像是不很多。有名的秋林公司已经改为松花江商店。问还有俄国大菜没有,陪伴的人说,早没有了。想象中的白俄肩搭俄国毯子,沿街叫卖,更没有看见。大街上有兆麟公园,进去看看,印象是过于小,而且平淡无奇。再说游松花江。因为住在江滨,望,很容易,次数不少。虽然心中藏有长江的印象,也总可以说是很雄伟。渡江到北岸,游一次太阳岛,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比较有意思的一次是乘船,先逆流而上,后顺流而下,烟雨中望北岸远方的村庄,不免有“天涯何处无芳草”的遐想。想得太多不好,还是收视反听,看看近的,是在江滨,常常看见三五个年轻人,抬两箱啤酒,手提收录机,到江边一带去野餐。三五个人喝啤酒两箱,不管是京油子还是卫嘴子,听到都要大吃一惊。但在哈尔滨,据说这是常态,量小才是变态,他们也会大吃一惊的。空口无凭,有我的一次亲历为证,是我走在大街之上,看见路旁有个卖冰激凌的小铺,许多人,老老小小,围着买。我想尝尝有没有异国味,挤上去,说买一个(一勺一个,放在一个盘里),想不到所有的人目光都射过来,像看街头的车祸一样。我当然也一惊,以目光报之,一看才明白,原来刚会走路的孩子也是吃三四个。我破了例,在他们眼里成为外地的老斗。
再说看亲友,不多,总起来才四处,其中关系最深远的一家,还因为地址不明,欲去看而末由。那是通县师范最要好的同学梁政平的妻女,50年代初政平病故,随着女婿移居哈尔滨的。其次以时间先后为序,40年代前期认识的是王梦白,50年代前期认识的是吕冀平。吕是这次讨论会的主持者之一,可以说天天见到;王不参与讨论会,可是为人热情,恋旧,见的次数也不少。他们是东道主,要招待,办法只能老一套,带着入家门,见其妻子,并请喝酒吃饭。此外,其实应该说最重要的,是促膝谈心。四处,还有一家,关系是由下一代来。那是三女儿的大学同学梁荣欣(男,哈尔滨人)和沈能展(女,上海人),结为夫妻的前后,常在我家里住。这次往哈尔滨,看他们,照通信地址找,原来离友谊宫很近。梁不在家,沈在,已经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很热情,陪着我到松花江边散步。她的公婆都朴厚,有北国之风,在家里招待我酒饭,不只一次。我很感兴趣,因为酒和饭都是家常的。对沈能展,有一事我也很感兴趣,是她能入其国,从其俗,一个上海姑娘,竟是满口哈尔滨话。
至此,该办的都办了,要如《庄子·逍遥游》篇所说:“旬有五日而后反。”虽然不是归心似箭,也乐得尽早到家,于是与语言研究所的陈治文、徐枢等结伴,坐飞机回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