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滨随琼走进厨房。苏菲坐在餐桌旁,全神贯注地吃一大块奶油蛋糕。爱犬亨利伏在她的脚旁,眼神悲哀地望着自己的主人。苏菲用一只廉价的塑料夹子,把头发胡乱地绾在脑后。她天生一头自然卷曲的金发,常让发如清水挂面的东方美女艳羡不已。金发女人在北美最受男人宠爱,其中玛丽莲·梦露、斯嘉丽·约翰逊是典型代表。很多天生棕发、黑发的女人,都不遗余力地把头发染成金色,好拼得宠爱。像苏菲这样对一头金发不以为意,实属暴殄天物!她皮肤干燥,眼眶青黑,神思恍惚,似乎宿醉未醒,最恐怖的是她身材发福,肚皮下大概能藏得下一只松鼠。
“你变样了!”陆滨脱口说道。
苏菲有些尴尬,耸耸肩,嘟哝道:“谁在乎呢?”
“你的朋友在乎!”陆滨说。
琼说:“我妈现在有一大堆好朋友:皮萨、三维治、薯条、冰淇淋、巧克力……”
苏菲替自己辩解:“它们给我安慰……至少不会欺骗我……人前生是动物,动物的本性是什么?就是吃!”她给暴食暴饮找到了一大堆理由。在原始社会,动物要在森林中生存,就必须猎取其他动物,但好运不常在,不是每天都有收获,所以对挨饿心怀恐惧。每当它们见到食物,本能地拼命去吃,以存贮能量,熬过饥寒的严冬。这种本能一代一代遗传,自然也被人类继承……她不病态,不过忠实地遵循人的本能……谁有权利批评她的忠实?
那个金发弯曲、丰乳细腰、明眸皓齿的苏菲,那个笑起来像好莱坞影星卡梅伦·迪亚兹的苏菲到哪里去了?陆滨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心里涌起一阵悲怆。他突然意识到,探望苏菲其实比探望道格拉斯更纠结、更沉重,因为在他心底,有一块柔软如丝的地方,永远属于苏菲……
陆滨第一次见到苏菲,是在十几年前。
那一年冬天来得悄然诡秘,一夜间,就把雪痕印到了多伦多的大街小巷。到了早晨,朔风在高高低低的楼房间穿梭,来无影,但左一缕,右一团,真切地扑打到脸上。陆滨移民加拿大仅半年,基本上处于无业状态,只在夏天打了一些零工,比如在游乐场清理过山车,在国家展览馆的集市上卖热狗。天一冷,季节性的零工更难找了,甚至在冰球场打扫卫生的职位都炙手可热。
距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但按多伦多的传统,布洛尔大道上的彩灯已被一片片点燃。路两旁的商家早就把橱窗换成了圣诞主题,在里面恣意地堆满花花绿绿的礼盒。圣诞年年过,但多伦多人仍像初涉情场的男孩,向往与情人会面一样迫不及待,甚至有些夸张。满街播放的是圣诞歌曲,尤其那首北美人百听不厌的“JingleBell”(《铃儿响叮当》)。
“DamnChristmasSong!(倒霉的圣诞歌!)”他在心里嘟囔道。如果他说向往这个洋人的节日,难免有些做作,不过这满街的大红大绿撩得他躁动。他对“橱窗购物”没有兴趣,但还是在HoltRenfrew店的橱窗前停顿了几分钟。不久前,他曾得到过一次到城市电视台面试的机会,准备买一套面试穿的黑西装。因对多伦多的服装店一无所知,他无意中走进这家店,看了一眼西装价格,掉头逃开。3000加元一套西装!简直是逼他去砸银行。从此他多次过门而不入。
橱窗里展现的是一间餐厅。餐厅中央有一套栎木的桌椅,桌上摆着整套的瓷餐具、纯银刀叉,件件都是精品。装饰餐桌的人工树枝是银色的,泛着高贵的光芒。一位金发碧眼的女模特坐在桌旁,高仰着下巴,神情犹如希腊女战神般骄傲。金银花纹相间的内衣遮不住她身体的突兀。她头戴大红的丝绒帽,帽檐还镶着雪白的绒毛,即使隔着玻璃,他似乎都能感觉到绒毛的柔软……丝绒帽原本是圣诞老人的专用品,但被她戴到头上,就性感妩媚起来。
陆滨知道今夜内衣女郎等待的不是自己。
窗内奢华温暖,窗外简朴寒冷,几寸厚的玻璃隔开两个世界。他的妻儿还生活在国内,他在这异国他乡孤身一人,对标志团聚的圣诞节充满畏惧,再加上生活拮据,他的心情贴近了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他需要几根点燃生活的火柴,不,火柴没能拯救小女孩,也不足以让他幸存,他需要一支燃烧的火炬。
他来到了参考图书馆。为节省费用,他没订上网服务,经常到图书馆上网找工作。大厅中央迎面立着一张巨幅海报,海报上的大字扑入眼帘:“苏菲·欧文女士新书发布会:《罗杰·欧文的中国岁月》”。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罗杰·欧文的孙女历时五年,倾情追述祖父充满冒险与奉献精神的中国经历!”
罗杰·欧文,这个影响了陆家三代人命运的名字,正黑白分明地注视着陆滨!而苏菲·欧文是罗杰的孙女!他的心狂跳起来。他走进二楼的大会议厅,新书发布会的现场,发现里面已坐满了肤色不同的听众,而他是唯一的黄皮肤黑头发。他惴惴不安地坐到了后排的一个座位上,仿佛即将讲演的不是苏菲,而是他自己。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过去了……期待如此美好,又如此令人窒息。他的思绪像骤风中的垂柳,不停地摇曳。陆家与欧文家的前辈曾在百年前相遇,后经历过四十多年的隔绝,如今两家人的后代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长河,即将重逢,将在彼此的心灵中激起怎样的浪花呢?
苏菲终于出现了。
众人静了下来,等待这位一鸣惊人的女作家发言。无论让哪个族裔、哪个年龄段的男人来品评,苏菲都称得上美女。她的眼睛一只是蓝的,另一只蓝中带绿,使她比其他西裔女子多几分俏皮。她上身穿一件V字领的黑羊绒衫,大方地把饱满的双乳各露出半边,汹涌着热烈而诱惑的波浪。女作家原本令人遐想,再加上性感,就几乎所向无敌了。台下的白发男听众都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何况正处旺年的陆滨。
苏菲说:“我是一个没有恒心的人,学过滑雪,也拉过小提琴,到了二十几岁还没有一份固定工作。祖父罗杰经常说,苏菲是永远都在寻觅自己的那种人。”她微微一笑,露出一排细密洁白的牙齿,笑容酷似好莱坞明星卡梅伦·迪亚兹,“祖母去世后的一天,我去看望祖父,帮他整理他在中国时留下的东西,写的信,拍的照片。这些东西把我的生活引向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方向。经过五年的努力,我写出了这部回忆录。很遗憾,我的祖父因为健康的原因,今天不能到场。他是这本书的主角,也应该是新书发布会的主角,我只是一位记录员。”
苏菲朗读了书中的几个片断。其中包括罗杰在20世纪30年代写给妻子玛丽安的信,他在信中说:“在中国的中原地区有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而我一出生就拥有了那么多,真感到歉疚。我现在才意识到,我到中国不只是为了帮助那些急需救援的人们,还是为了寻找生命的意义。”苏菲把“China(中国)”一词说得柔和、韵律十足,在无意中拉近了她和陆滨之间的距离。
讲演结束后,听众们涌向苏菲。售书、签名、交谈、合影、接受采访……苏菲应接不暇。《罗杰·欧文的中国岁月》35加元一本。陆滨在人群背后悄悄拿出自己的钱夹,数数里面的现金,只有15加元。他继续在夹层中搜寻,终于找出了一张老照片:一位白人医生和一位中国女护士的合影。照片的年代久远,边缘早已磨损。他不再为囊中羞涩而惭愧。如果说欧文家族的生活是一出戏剧,那么他找到了一张门票。他惴惴地立着,右手的手心慢慢地渗出汗,不得不把照片换到左手上。人群终于散去,他仍在踌躇,琢磨着“历史性”的开场白。
苏菲整理好自己的文件包,抬头看到等在角落处的陆滨。“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她客气地问。陆滨走近她,用不很熟练的英语说:“我叫滨,从中国来的,想给你看一张照片。”他把照片递给她,紧张得十个指头几乎粘连在一起。她接过照片,惊喜地指着照片上的白人说:“这是我的祖父罗杰!你从哪儿得到这张照片的?”
陆滨微笑了,指着照片上的女护士说:“这是……我祖母!”
“真的?!”她露出卡梅伦·迪亚兹式的惊喜笑容。
“她和你爷爷在中国W市的同一家医院工作!他们是同事,也是朋友!一起给很多病人做过手术。我祖母说,每次手术过后,罗杰都要对她说一声谢谢,甚至还和她握手呢。他总那么彬彬有礼,那么温和!”陆滨说。他一旦战胜了最初的紧张,言语就流畅了起来。他告诉苏菲,他移民多伦多之后,一直打听罗杰一家的消息,没想到在这么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苏菲。
“中国人不是相信缘分吗?这就是缘分了。”她用中文说的“缘分”二字。
陆滨脸一热。也许苏菲不知道,缘分还有另一层意思:男女之缘。面对苏菲热气腾腾的双乳,他怎么可能不联想到男女之缘呢?据北美的一项社会调查,男人在青壮年时期,平均每十五分钟就幻想一次性爱,陆滨觉得这个数字有点儿夸张,但他必须承认,在过去的半小时内,他的思绪竟破纪录地三次在性爱的迷梦中舞蹈……
苏菲关心地问起陆滨的家人,陆滨回答他的妻儿暂时还生活在中国。提到妻子邱霜,他身体内的灼热便退去。杂念像一群蟑螂,但邱霜的名字是杀虫剂,一旦从他的脑海中跳出来,就能灭杀蟑螂。
“我送一本《罗杰·欧文的中国岁月》给你吧。”苏菲扬扬手中的书,“书里的细节如果有漏洞,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当然比我更了解中国!”陆滨感激地接过了书。与他人的距离,可以是一座山,也可以是一叠纸,他似乎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就把一座山化成了一叠纸。
陆滨通过苏菲,重新建立起了与欧文家中断了多年的联系,而他与她之间的了解和关心也与日俱增。他从不认为他对她的友谊是纯洁的。异性之间的友谊像一株绿色植物,其中一方对另一方的性幻想,简直就是阳光和水。可此刻的他,坐在变了形的苏菲对面,连可怜的性幻想都无法维持了……
他粗略地讲了下午探视道格拉斯的经过,还替道格拉斯请求她的原谅。他只在扮演一个信息传递者的角色,没指望她立即原宥道格拉斯,但希望她爱惜自己。她并不理会,埋头大口地吃起碗里的冰淇淋。他突然失掉了耐心,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小勺,把碗推开,粉红的草莓冰淇淋立即溢出来,在桌面上恣意蔓延。“坦率地讲,我不想看到你这副‘肥妈’的样子,像弃妇,又像失败者!”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对苏菲说出这么苛刻的话。
苏菲的表情一时复杂万分:诧异、羞惭、恼怒……房间里出现一刻静默。琼惊讶地瞪着陆滨,似乎无声地抗议他的粗暴,连小狗亨利都屏住了呼吸。
对于陆滨,在此刻呵护苏菲的感受,无疑是一种奢侈,他关注的是两家人的前程。苏菲清楚现代公司的困境,她不可以袖手旁观。女人不是闹平等闹了几十年吗?其实在危难时与男人分担才是最实在的平等!男人在困境中消沉要被女人责骂,女人就有权放任懈怠、破罐破摔吗?他挑战般地说:“你得把自己收拾收拾,打起精神想想办法,靠我一个人,救不了你们全家和我们全家。你和我,要组成一个团队!你们加拿大人不是讲究团队精神吗?苏菲,不要让我对你失望!”
苏菲不满地打断他:“你在我的心目中,不像你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陆滨似乎早料到了她会有这样的反应,立即说:“就算你不在乎我,你也要替琼着想!你不是一再说,她的出现,是发生在你生活中的最美好事情吗?那你就有责任让她快乐,给她创造安稳的生活!”
苏菲注视着他的眼睛。那注视太漫长了,让他几乎败下阵来,但他从她那一只蓝色一只蓝中带绿的眼中,读出了一个光彩的单词:勇气。她随后把发夹从脑后拿下来,用手指慢慢梳理头发,挑起一缕缕金光……
陆滨临出门时,琼在他背后轻轻说:“陆叔叔,下次你见到我爸,代我问候他,好吗?”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钻进车里,打开空调,才发现后背早被汗水洇湿了。
他回到了自己家。家,位于多伦多北部万锦市的夏日溪流街,街上绿树成荫。这条街并不长,但隶属上好的学区,令新移民中的那些望子成才的“孟母”们趋之若鹜。街上每幢房子市场价都超过100万加元,不是引车卖浆之流的居所。一条街,常代表一种社会身份,而“夏日溪流”标志富裕与骄傲。三年前,他和邱霜买下88号的三层小楼,底层还有一间可停两辆车的车库,一举实现“加拿大梦”,令他的朋友们艳羡不已。
平日里花娇草嫩的小花园,已有几个星期没人打理了,杂草开始肆无忌惮地疯长,给他又添一截烦恼。他暗自提醒自己打电话雇个人,免得被邻居抱怨。他不想携带衰败的病毒,在整条街上迅速传播。
他进门时,邱霜刚把饭菜摆到餐桌上。在经历一个漫长的白天后,如果邱霜脸色晴朗,他也许会向往这个傍晚,可惜她的脸色沉郁。
当年陆滨刚当上现代公司的老板,接连成功地完成了几个大型装修工程。钱就像突如其来的幸运冰雹,稀里哗啦地落入他们家的天窗。在那段日子里,陆滨每天下班回家,邱霜都会立即接下他的电脑包,像印第安酋长的妻子骄傲地接下猎物,“我的英雄回来啦!”她的面庞流光溢彩,语调有点儿肉麻,但让他心里熨帖。
他今天带回来的,是一身债务和烟臭。
晚餐包括麻婆豆腐、孜然羊肉、白米饭,还有海鲜煲。陆滨虽在加拿大生活了十多年,改变了一些东方观念,但并没有改变一副中国胃。或许因为胃是天生的,而观念是后天培养的。这些年来,夫妻俩经常磕磕碰碰,但她一直把他的胃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他在心里给她写过无数张鉴定,“精心打理家务”永远被列为优秀品质一栏。她穿一套无型无款的家居服,显不出任何身体的线条。家居服是她在唐人街买的,花了4.99加元,上面印着憨态可掬一只挨着一只的熊猫。“不懂修饰打扮”永远是鉴定上的一条缺点。他们的儿子,19岁的北北坐在餐桌旁,脸色苍白地在一张白纸上涂鸦。北北的情绪是紊乱的月亮轨迹。时而月缺,沉默慵懒,对外界万事既不敏感,也无兴趣,即使外星人突然来访他都不会抬抬眼皮;时而又月满,健谈好动,风把一朵蒲公英吹到花园里,他都会喋喋不休地亢奋上大半天。这一晚正赶上月缺。
陆滨尝了一口孜然羊肉,脱口说道:“我会想念你做的菜。”
莫名其妙!邱霜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迅速瞥了一眼北北,见北北仍埋头吃饭,对陆滨的话并无反应,这才放了心。北北一直学不会用筷子,用叉子在碗里捣来捣去,一副不土不洋的姿态。他勉强吃了半碗饭,就丢下叉子,上了楼,走进自己的房间里。
邱霜立即恼怒地质问陆滨:“你刚才说什么鬼话?!犯神经啦?”
“我会想念你做的菜,但我得和你分居。”他解释道,白天探监时在道格拉斯面前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推辞,不得已临时编了个分居的谎言。凭他的家产,扭转不了现代公司的江河日下的生意。为了北北,他必须得把家产保留下来,甚至“净身出户”,即使将来落个身无分文,也在所不惜。他说着说着,语调竟悲壮起来。
“你找个理由,就说我们又决定不分了,道格拉斯人在监狱里,还能把你怎么样?”邱霜一脸的不以为然。
陆滨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能让他的家人轻视我,更重要的,我得保护你和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