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马说，我姓马，你可以叫我马，我跟马已然很好的朋友。
那天我见到的马，离地三米，穿着形状奇怪的装置，猛然之间看过去，仿佛被削掉一半的古代士兵。马的头发很长，是一种凌乱的发型，像古代监狱里的茅草。我的想象力只能到此为止。这想象力已经让我受到很大的惊吓。
等到马开口说话，而且是很标准的本地的口音，我的神态才恢复了几分自然。
为了表明自己的不在意，我问了好几个问题，比如那个装置，比如他悬在空中的感觉。
按照马的说法，选择寒山玩飞已经很久了。那个装置，是推进器。有了它，人就跟鸟差不多。
我说鸟，你明白意思吧？马问我。
我摇了摇头。
它的功率可不够你横渡太平洋。马说完，哈的大笑一声。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每次我对一个东西有所怀疑，分不清真假，又不想让人知道，便做出镇定自如的样子。我摸出一支烟，问马抽不抽，马接过烟，我替他点着了，随后点着自己那支。
烟雾把我们原本不太清晰的脸缭绕得愈加难以分辨。借着隐隐灭灭的火光，我们又说了点别的。滑翔，飞行，浩渺的宇宙星辰，天体裂变以及行星爆炸。
后来马问我这个时间跑这地方干什么来了。我顺势说了些自己的私事，包括我现在最犹豫不决的一件事。我故意说得又轻又快，怕在家洗碗的妻子听见。
马沉思了一会，咳了咳，劝我想清楚后再作决定，把话题转回到飞行装置上。
看熟以后，它倒也并不像刚看到那会让人害怕。把它想成一件让风卷起来的黑衬衫也没什么不行。它给人的感觉就是那么小。
我并不能天天看见马。有时是马不来。我也毕竟不能天天都去寒山走一趟。
不只是喝醉酒，弯腰曲背坐在我那间正方形，到处塞着旧报纸旧文件夹的办公室里，我也在想马的飞行装置。
有一天我厚着脸皮提出来说我也想试一试飞行装置，他马上答应了，说还有一套同样的装置，当备用的。
他的爽快让我有点不舒服。但我已经说了，没道理再改口。
马再来，脚边果然多了一个大包。
出乎意料的是，那装置看上去粗笨，其实很轻，绝无累赘之感。天晓得怎么做出来的。
扣上最后一个扣子，我活动了一下上肢，像运动员比赛前的热身运动。
操作很简单，马手把手教了一会，让我熟悉几个按扭的作用。我又在他的督导下练了练，突然，马推了我一把，我的脑袋顿时一重，像睡在没人的房间里突然有声音凑近我的耳朵叫我。腾空中我有点窒息，只知道手脚并用地乱划乱刨。但是等我敢睁开眼睛，大起胆子往四周看，才发现自己只升高了不到两米，脚就搭在竹梢上，活像被钩住羽毛的笨鸟。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姿势。我的朋友，马，降在跟我同样的高度，说我应该先熟悉装置的功能和飞行的感觉，不用急着往上升，说完拍拍我。我浮起的身体因为这个拍动不由自主向下沉了一沉。
让人看见了怎么办？放松下来，我想到了这个问题。
马抽了抽鼻子。表示他的不以为然。
环顾四周，青蓝的天底下是彻底黑沉的地，只有东边被薄雾笼罩着——我正是打那边过来的。大概是正好是新月，我没有看见月亮。
真是一片漆黑啊，我说，蓦地有了点离世的凄凉。
我问马可不可以多试几次。
当然可以。马连按几下加速器，一米一米窜了上去。
每次脱下装置我都觉得挺可惜的，好像再没穿上它的机会了。所以马背着两包装置的身影一出现，我心里便感动极了。我想着怎么报答他，不俗，又恰到好处。这比较难。除了他喜欢飞行装置这一点，我对他没什么了解。所以偶尔听他说挺想要一个耳套，我马上把这件事记到心里，我想抢在他自己找到之前买下来送给他。我后来才知道这玩意怪难找的。即使有，也是老头用的那种，根本不行。这样有十多天，也可能没那么长，转眼又到了星期五。晚上，我还在因为又上升了几米兴奋，下来，马一边拆装置，一边告诉我飞行得暂告结束了。
这太突然了，我问他怎么了。
他小心地把装置按照头部、胸部、腿部和臂部四个部分卷起来，塞进那只黑色的有编织纹的大背包里。
咳，没有不散的筵席嘛。
那我们以后还碰不碰得到？
这个，他把两个背包往肩上一甩，说，难说。
我很泄气。
你要是实在想，我可以把这套让给你。
我抬头，看着他给我的一线希望，问他让是什么意思。
就是折个价卖给你啊。这两套东西，花了我七八年时间。我的钱，除了吃饭，等于也全花在这上了。
我说我倒是想，可是我上班，没那么多钱。
马说，让嘛，就是收个成本费。
多少？我盯着他，惟恐他带着他的飞行装置一块飞走了。
马嘴里嘣出来的数字异常流利，警惕心让我一时怀疑遇到了骗子。——他早就想好卖给我，价钱也肯定早就定好的。
我沉默不语，把存在银行里的钱心算了一遍。计算的结果让我很丧气，他要的价，差不多就是我和我妻子这些年积下来的全部的家当。我没法不衡量清楚这样是不是值得。
马对我的犹豫不决表示理解。答应给我两天时间考虑。
我要他多给几天，遭到他断然的拒绝。
没用的。他的两个手指粗暴地捻了一下，好像要把我捻死在里央。你要决定不下，给你再多时间也没用。两天跟两个月，两百天，两年，一个样。
当然，你可以不愿意。马最后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