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路的另一端通向高速公路,从我住的这一端过去,大约有八九公里。
我告诉马,过去我没走这么远过。每次都是刚刚感觉到灯火有所稀疏,就转身往回了。有时也随便找个空旷一点的地方站站,眺望一下远处。
很快,我又爬上我住的那幢房子的楼梯了。
开门的是我妻子,戴着胶皮手套的手高高地举着。她在洗碗。看她扭过身,匆匆回厨房的样子,我能感觉出她的不快。虽然她没说什么,也没特别的表情。那么,是我自己不快吗?我不知道。我不肯带钥匙出门。讨厌口袋里金属撞来撞去的响声。
我换了鞋,闻着还没散尽的饭菜味儿,穿过客厅。那儿有个狭窄的过道,我的肩膀从那幅机器印刷的画底下溜过去,站到我儿子那间房的门口。晚饭后这段时间,他房里总有两三个声音,但没有别的小孩,是我儿子一个人扮作不同的角色在做游戏。我很想听听,他怎么自己跟自己说话,说的又是什么。我尽量小心,不让他知道,他很警觉,那时就很没趣了。他会极不友好地问我干什么。而我除了拿出做父亲的姿态,叫他注意不要太吵了,小心又要去医院——他有先天的过敏性哮喘,竟然无以作答。
睡房里除了衣柜,床,床头柜,还有一把椅子,铺着人造毛做的狗熊形坐垫。我妻子每天都坐坐它,在她思想里这未必算不得一匹马,可以带着她神游。我静悄悄地绕过椅子,钻进浴室,马虎地冲了冲,刮了脸,弄干净自己。上床之前,顺手开了电视。
新闻,我现在看得少了。主要因为雷同的东西太多。我一般看体育频道,如果有花样滑冰——其实在电视里看到花样滑冰的机会非常少,就算我妻子那种从不关心体育的,一看之下也挪不开身去做旁的事,可见它的魅力。但有一次她看着居然流起眼泪,我问她,她也不肯说。到了后半夜,我才弄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羡慕那两个配合着的人,说他们又默契,又和谐,又完美。啜泣了一会,她睡着了。我却睡不着了。我知道自己,肯定成不了带领她一块转圈的那个。
一个默默地看着电视的晚上,我妻子走进来,扫了我一眼,突然问我除了看电视还会什么。
我想了想,问她,那你要我干什么?
你自己干什么不知道,还要我来告诉你?她没有道理地说道。
我不知道今天什么人让她这么不高兴,也可能又快到生理期了,反正一个月总有几天不高兴。我拉了拉被子,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些。其实我并非每天都这样无所事事。有一阵还相当忙。应酬起来,不到凌晨回不了家。不过我的本性不喜欢应酬,对外面流行的东西也没多少兴趣。这种日子说起来枯燥,过起来更是。到了九月,我得挤时间陪我母亲,听她说说老宅子、老亲戚们的事,电视里那些乱糟糟的事,还像小孩一样要吃的,玩的,一直到十二月底,我的一个兄弟接走她,才算完。我对这有时很烦。不过再怎样,我也得迁就她。我们兄弟几个就她一个亲人了。
我一出生就在这儿,现在也还是住在这儿,但越来越像外地人了。我总不能在我那两个兄弟的家感觉到舒坦自在。也不能再在以前的同伴那儿找到过去的无拘无束。出于生活上的原因,我跟他们相处得很好。一有发到手的东西就急巴巴地给他们送去。可是我心里存着害怕,怕他们找,更怕他们不找。
这天我又在新建路上,望着远处,那大概是一片挺大的杂树林吧。我看上去专注,其实只是在想出门时我妻子捧着一碗饭对着电脑吃的样子,边吃边看,很有味似的。她现在越来越喜欢把要校对编审的小学生作文带回家来,吃了饭,继续在书房里忙她的工作,她也在那儿接电话,一说就是很久,时不时地笑起来,十点以后才会手脚冰冷地钻进被窝,而我要是晚一点回家,得先把自己捂暖才能碰她。我看看时间,估计还得再过一会她的气才能消,实在不想回去,但剩下的路那么长,我根本不可能,也懒得走完它。
新建路是条新建的马路。路灯都还没装。我认为它宽阔的车道太超前了,就是说,这条路的车流量眼下并不大。除了少量疾驶的汽车,没什么人还在往远处的黑暗深入进去。
我喜欢公路两旁新种的小树,还在规划中的公路,住宅区,商场。深蓝的天就在枝条细瘦的树杈以及空阔的荒地上方。我害怕不久以后灯像煌虫那样铺天盖地聚集起来,不留一点空隙。
我下了公路,起先只是瞎走瞎撞,正想着回去算了,一条灰白的小径显露出来,通向背后一座矮矮的山。我想起这山叫寒山。跟姑苏城外寒山寺的寒山毫无关系。也有人叫它烂山。不叫山叫什么呢?它最高的地方也只有四五米,爬到顶不难,山头的水池却很幽暗,像一团粘稠的墨汁。池边密密麻麻长满箭竹,叶子的边在夜色中闪着白毫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