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尧进了别了数月的家,什么都没有改变,除了心境。前院的两株桂花绿油油的葱茏茂盛,因为天暖,有一株上面还新开了几枝桂花,发出清爽的甜香。
姆妈过来,指着那株桂花告诉他:“你看奇不奇,你爸爸为你栽的这棵,大冬天还发了新花,一定是贺你光宗耀祖。”
楚尧唇角上弯,弯成一个温暖的形状,对筱玉说:“姆妈怎么不说老树发新芽,说不定是我明年要给你添个孙子。”
筱玉一改千年冰霜的面孔,带了丝微笑拍打了他:“说话也不正经,婚还没有结,孙子能从天上掉下来吗!”又关心地问,“周小姐呢?这次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我这次要执行机密的任务,没有告诉她。”
“你怎么拖拖拉拉的到现在还没有办喜事?让姆妈着急。”筱玉有些抱怨。
楚尧点起一棵烟来,轻松笑道:“打了结婚申请还得审查,现在上头事情太多,暂时没批下来。”
筱玉哦了一声,放下心来,再看楚尧额头上有伤,赶紧问他的伤势。
楚尧指指自己的腹部:“中了颗流弹,还好隔得远,没打到要害,已经在南京取出来了。现在天天吃药打针,不感染就没事。”
筱玉揭开楚尧的衣服看了看,那里缠着纱布,看不出伤势,不过他现在这样生龙活虎地站在自己面前,说明问题不大。
楚尧说:“等吃完饭,我和你们有重要的事商量。”
饭后,家人聚到筱玉房间,楚尧深沉如水的目光掠过门外的泊菡:“弟妹也来听听,和大家都有关系。”
楚尧关好房门,命令冉胜在门外站了个岗,转身目光灼灼地望向大家:
“要改朝换代了!”
“不是天天广播胜利的消息,怎么说变就变了?”筱玉不太清楚外面的世界,忍不住问道。
“收音机里的消息只能反着听!我从前线下来,那里现在乱成一团,上面的命令朝令夕改,明明可以取胜,却变得大输特输,这么混乱窝囊的仗我还从没打过!共|军那边又搞土改又减租减息的,老百姓支持得不得了,徐州一丢,下面一马平川,南京上海失守只是时间问题了。”楚尧面面俱到地把局势分析给家人,他是军人,大家都相信他的分析。
筱玉听了,满心慌乱,这几年总是听报纸广播里的宣传,说共|产|党信仰的是共|产|主义,不许拥有私人财产,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把富人的钱财房屋分给穷人。
“姆妈,我们是平头百姓,一无所有,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楚舜理智地安慰筱玉和泊菡。
“正常是这样,可是,你们现在要受我连累了。”楚尧眉头轻跳,神情十分严肃,“共|军那边已经宣布所有团长以上级别,去过东北徐淮和他们对抗的,都是战争罪犯。”
楚家人想着抗战胜利后对汉奸的处理清算,一人有罪,全家遭殃,抬不起头做人,顿时觉得凶多吉少。
筱玉忧心忡忡:“要不我们一起回徽州老家逃难?”
“哥哥,皖南安全吗?”楚舜没有离开过上海,只好向楚尧打听。
“那边有游击队,好不到哪里去。”
筱玉和楚舜都望着楚尧,焦急地问:“那怎么办?”
“再讲战争比往常时候更难求医问药,我们要替姆妈考虑好。我马上要执行机密的任务,运一些重要文件去台湾,那边隔着海峡,共|军暂时打不过去。你们做好准备,我们乘军舰一起走。”楚尧思虑周全,考虑得面面俱到。
“要走多久?”跟着两个儿子逃难,筱玉一点都不怕,只是故土难离,不想离开上海太久。
“用不了多久。等时局稳定了,我们再商量一下,合适就回上海。”
“好。”筱玉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出于对长子的信任,拍板定下了逃难的计划。
“这个……”泊菡的声音从楚尧身后传过来,她一直沉默地聆听家里的大计划,内心不知为什么,抗拒着楚尧的安排,“我可不可以不逃难?念念太小也不方便,我就回娘家住着,等你们的消息。”
楚尧没有回头,倒是楚舜把她揽在身边,温和地替她决定:“你是楚太太,小囡是楚念念,你们都不姓章,我们没有分开的道理。”
楚尧站起来,薄薄的嘴唇紧抿了一会,声色不动地说:“我还要去一趟陈团长家,他被俘了,我得把他的东西交给他太太,你们不用等我,这次我不住在家里。”
从第二天起,楚家开始做了逃难的准备,先是给念念提早断了奶,辞掉奶妈。对邻居只是说要回老家,然后收拾好细软,一人一个行李箱,只带了春夏两季换洗的衣服,楚舜的大些,装着钱财和念念的衣裳,只等楚尧一声通知,拿起行李就走。
不久,楚舜接到楚尧的电话,说是船期临近了,只要涨满潮水就可以开走。让他们准备好一切,等他的电话通知,便立刻启程,不过百姓偷乘军舰是犯法的事,楚尧交待他们要守口如瓶。
楚舜收拾好最后的东西,回到房里,看到泊菡已经怀抱念念睡下,一缕月光从窗外透着纱帘照进来,照着母女俩安睡的容颜,这样完美。好好的一个家,就要暂时舍弃了,不禁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心境苍老,结婚好像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妻子眼巴巴地望着他爱她,等自己真是爱了,却又被生活零零碎碎地磨伤了感情,只剩下说不出来的苦闷。
爱情再美,在一场又一场人生的尘埃之中,也褪却颜色,灰黯了,陈旧了,慢慢谢去,他不甘心啊,到了最后,婚姻里只剩下苍白的责任两个字。
一双手臂自楚舜身后靠住他,泊菡的脸轻轻贴到他后背上,也是一声低叹:“真舍不得离开上海,舍不得离开爸爸姆妈。”
楚舜放下内心的哀愁,转身抱住妻子,把声音放得温柔,一如从前:“我向你保证,最多一年半载,只要时局稳定了不打仗,我们一定回来。”
泊菡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他,这样宁静温馨的情景好久没有过了,楚舜动容道:“你我都没有好好旅行过,这次正好看看大海是什么样子,说不定可以看见海上升明月的美景。”
兵荒马乱的逃难被丈夫说成旅行,泊菡不觉露出笑意,楚舜给了她一个缠绵悱恻的亲吻,然后暖暖笑道:“去到台湾,我一定用心做事,不会再叫你为了钱财为难。有空的时候,就领着你和念念,陪着姆妈到处看看,那里是热带,风光和上海不同。”
泊菡体贴地回应:“好啊。今晚我们三人一起睡吧!”
楚舜钻进温暖的被中,和泊菡一左一右拥着熟睡的念念。他记得自己的承诺,只是环着妻女安静地入眠。
第二天早上,楚舜陪着泊菡去和章燿夫妻辞别,章燿夫妇虽然已经得知泊菡一家要逃难,心里有准备,可见面还是伤感,绣银一直抱着泊菡流泪,就像要一辈子见不着一般,夫妻俩双双拉着女儿女婿的手,百般叮嘱,千般不舍,留着两人吃了一顿送风酒,章燿和正好在家的毓信与楚舜频频举杯,楚舜喝得大醉,绣银偷偷塞了些现钞美金给泊菡。
毓信提出泊芙也想见见小妹,此时泊芙刚有身孕,正躺在床上保胎,泊菡想去和二姐道别,于是毓信叫了一辆车,让泊菡一人去蹇府,自己陪着喝醉的楚舜回家等楚尧的消息。
和爸爸姆妈离别的时候,泊菡真是不敢看他们,在眼角的余光中,爸妈都像老了十岁似的,她忍了好久,才没哭出声。
泊芙见到泊菡,也是依依不舍。蹇家走了不少亲友,现在百货公司的业务都交给了伯英打理。泊芙脱下一对金刚钻的手镯,套在泊菡的手臂上,说:“外面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你戴着这对手镯,别人自然会高看你一线,万一身上缺钱用,还可以变卖了应急。”泊菡见从前目中无人的二姐变得细心体贴,感动之中又很难过,两人都抛洒了一番眼泪。
姐妹俩正低低细语,佣人走过来,说:“外面有人来接亲家小姐。”泊菡出门一看,正是楚家相熟的车夫董师傅,从前经常载她回娘家的。
“总算……总算找到小太太了。”董师傅喘着粗气说,“楚先生让我赶快带你走!船要开了!!”
泊菡惊呼:“怎么来得这么快?!”
董师傅一脸老实相,呆呆地回答泊菡:“我怎么知道?!楚太太楚先生已经动身了,我是专门来接你的。”
“好。不过我还要去拿行李。”泊菡着急地跳上黄包车,挥手向泊芙道别。
董师傅一边踩着车子一边说:“小太太,行李楚先生已经叫我拿上了,你看看,在后面绑着呢。”
泊菡回头检查,果然她的那件行李就绑在后面。再看看远处,泊芙扶着腰,犹自站在院中在向她挥手道别,看着二姐的身影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上海的楼景街市之中,泊菡再也忍不住了,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
不知道穿行了多少条大路和小路,董师傅把泊菡带到了一辆吉普车边上。泊菡认出吉普上的司机是在楚家见到过的冉胜。
冉胜向她敬了个礼:“楚太太,团长派我来接你。”泊菡付了董师傅双倍的车钱,道了声辛苦,放心地提着行李,上了吉普车,车里没有楚舜和婆婆,泊菡很想开口问问,可不清楚冉胜是不是晓得他们的计划,只好沉默着什么也没问。
吉普一路沿着江边往北行驶,冬季的天黑得很快,一会儿薄雾弥漫,整个世界都陷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唯有吉普前面的大灯在灰白的雾气里射出两道笔直的光柱,仿佛一片迷茫里有了线生机。车子开了很久,慢慢得可以看到江边几十盏星火,渐渐更多,他们就向着那团光明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