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泊菡红肿着眼睛,流泪对楚舜说:“我要回家住几天。”
楚舜心里也是难受。这件事牵扯到的都是他最亲的亲人,左右说不得,只好叹口气,耐心地劝妻子:“菡,你再这样哭下去,明天眼睛会肿得出不了门,别说去你家,就是下楼都不好意思。”
楚舜端来温水,为她细细地拭了泪痕,又下楼提了一点冰凉的井水,用帕子湿了敷在泊菡眼睛上,嘱咐她一定要坐足一个小时,换几次帕子,明天才不会让人看出痕迹。
他看到泊菡后背的一道道的瘀伤,心疼得要命,却不能替筱玉道歉:“姆妈气头上的话别当真,你永远是我的妻子。”
泊菡低下头,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来:“你姆妈说的是实话,她从没有拿我当一家人看待。”
“你也说气话。”他理智地,“你知道姆妈她有心病,哥哥在军队里,她每一天都在担心,你要理解她这个做娘的心情。”
“还有哥哥,你那么讨厌他,他却在帮你。膝盖上被你烫得脱了皮,硬是忍着没说,还让街坊跑到电器商行通知我回来。”
泊菡止住眼泪望着楚舜,有些不能相信楚尧的好心。
“等会不哭了,你随我去哥哥那里赔个礼。我记得你收了个红十字会的急救箱,找找有没有烫伤的药,一起送过去。”楚舜温柔地命令妻子。
泊菡考虑天气尚热,伤口容易化脓,耶稣也是会拯救他的敌人的,迁就着应了。
楚舜领着眼睛半肿的泊菡来到隔壁时,楚尧正在看书,右边裤脚高高卷着,果然膝盖上红肿一片,厉害处表皮溃烂。
楚尧合上书,清冷的眼风扫过泊菡,却对楚舜笑道:“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不需要半夜过来赔礼道歉。”
楚舜推了推泊菡:“是她自己觉得内疚,想过来和哥哥说一声对不起。”
泊菡低着头,急忙地把找出来的药膏等物放到楚尧手边,说了一声:“一瓶碘酒,一只烫伤膏,你可以擦一下。”
楚舜忙说:“你闯的祸,哥哥已经替你瞒了姆妈,现在的伤得归你管。”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楚尧连声制止。
“哥哥你不要客气,她也得受点教训了,明明知道姆妈的心病,还闯祸。”楚舜在哥哥面前摆出徽州人一家之长的架子,冷淡又严格地吩咐泊菡:“你不是说自己是半个护士,这点小伤也照顾不了吗?”
泊菡拿起碘酒,对楚尧说:“把腿抬起来吧。”
楚尧看看他们夫妻,突然一把抢下药瓶,拿药棉粗鲁地蘸上药水,在伤口上擦了几下,对楚舜说:“我们当兵的粗糙惯了,哪有那么麻烦。不早了,你们回去休息,我还要外出一趟。”
夜里泊菡思来想去睡不着,举棋不定,徘徊在回家还是不回之间:如果明天就回家的话,哭过的眼睛一定瞒不过爸妈,除了让他们心疼,也没有好方法可以帮自己。
她推了推身边的楚舜,退让道:“下个月是爸爸五十岁的整生日,那时我回家住几天。”
妻子脸上隐约的苦楚让楚舜心酸,他拥着她点头道:“好的。不过能住几天要先问过姆妈,看情况再说。”
她顶着哭得干涩的双眼,颇为可怜地问他:“舜,你这二十年是怎么受下来的,教教我好吗?”
楚舜回想了一刹,立刻回过心神,和暖地一笑:“你和我生下来的环境不一样,我能受的,你暂时不能受,很正常。”
他就是这样一种人,肯拿出来给别人看的,都是完美无懈的那一面,内心里的悲哀、凉冷,就像破败的里子,总是被精心地隐藏起来。
泊菡默默地叹息,能把浮于表面的话说得和交了心一般,也只有楚舜有这个本领了,他能给予人的热度,做朋友刚好,做枕边人,便有些冷了。
次日一早楚舜拎上公事包要外出时,泊菡忽然紧紧依靠在他怀里,不愿放他走。
楚舜委婉地劝她:“我若不去上班,姆妈一定认为是为了你。我不但没有为你们解开一个结,倒重新系上一个,何苦来呢?”
泊菡忽地苦笑起来:“我已经猜到你要这样说,可又望你能为我破次例。好了,算我什么都没说。”
楚舜放了心:“你和姆妈她们好好相处,一天过得很快,不过十小时,我就回来了。”
楚舜出门的时候,遇到哥哥和他的同学王家祺。家祺已经从美国留学归来,刚到一家工厂做副总工程师,听说楚尧回来,两人竟喝了一夜的酒,清早方归。
家祺见到楚舜,很热情地招呼:“好久不见,楚舜。楚尧他喝醉了,非缠着我说了一夜的话,还好我记得你家的地址,才把这个醉鬼送回来。”
楚舜礼貌地点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呼,扶着楚尧回家。家祺见到一边的泊菡,也是热情招呼:“小妹。”
泊菡念高中起常常见到家祺,一直敬佩这个成绩优异的大哥哥,也就笑盈盈地答他:“家祺哥,你学成归国了!”
“是啊,”家祺笑着,意味深长地回答,“我出国两年,回来才知道沧海桑田,你不但出落成一朵鲜花,还嫁给了楚舜!”
泊菡想着自己眼睛还有痕迹,低着头,往阴影里让了让。不过,偶遇家祺的确是难得开心的事,也就落落大方地和他交谈,还请他进屋坐坐,喝杯茶再走。
家祺说:“正好几年没有见到伯母了,也该问个安。不过我一早过来,两手空空,实在惭愧得很。”
筱玉见到家祺,当然礼貌周到地待客,泊菡也陪着说话,昨天发生的事暂时按下不提,婆媳间倒少了几分尴尬。
家祺说:“不知道小妹和楚舜结了婚,我这个当大哥哥的不能没有一点表示,等下次过来,一定补份贺礼。”
大家正在客气,楚舜走过来淡淡地招呼一下,径直出了门。好在筱玉又拉着家祺说着美国见闻,没人放在心上。
下午吴妈出门买油,迟迟没有回家,筱玉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就要泊菡去杂货店附近找一下。泊菡趁机给好久不见的苏愉打了个电话。
苏愉已经由毓信的介绍,在报馆里做了夜间值班编辑,这份差事不要什么责任,只需要把夜里报馆热线里的事情做个记录,清早交给白班编辑就可以了。苏愉因此解决了住宿和生活两个难题,做得很是卖命,有时还帮着隔壁杂志社的编辑校稿子。
泊菡端着电话等了半天,才听到她一声职业的声音:“您好!这里是《申江晨报》,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
泊菡心头百感交集,短短几个月,好朋友已经蜕变成利落的职业女性,而自己,却成了阴冷角落里一枝孤单的花朵,她忍住鼻尖的酸楚,开了口:“是我啊,苏愉。你这么快就忘了我,连个音信都没有。”
苏愉在电话那头欢呼起来:“唉呀!泊菡,我可真想死你了。只不过你是新婚燕尔,最最如胶似漆的时候,我过来玩,一定会遭到你的白眼,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苏愉偷走三千金’,嫌我打扰到你的幸福的!”
泊菡被苏愉弄得又想笑又想哭,只好闷闷地:“结婚没有你说的这么有趣,楚舜他早出晚归,回来还要整理电器商行和工厂的账,我们一天下来,没有几句话好说。”
“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你那美男子还要说什么说,你只管坐在他身边盯着他看,什么都饱了,这叫‘秀色可餐’,懂不懂?”
泊菡心中叹息,幸福这样东西,不是别人说你有,你就有的。只有自己觉得有,哪怕全世界都不看好,才是真正的幸福。
“苏愉,我没有时间和你多说,你快点过来看我吧。我是真的很彷徨……有些事,见面再说吧。你过来的时候,带些书和杂志,我手边的书,已经翻过好多遍了……”
苏愉沉默半天,才低着声音问泊菡:“是不是因为那个军官?我中午看到他了,他到报社来找你哥哥。”
泊菡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是我过得没有一点快乐……不在电话里说吧,我们见面再聊。苏愉,你一定要早早来看我!”话说到最后一句,泊菡的眼眶湿润了,声音也显得可怜兮兮的。
泊菡匆匆丢下电话,就去寻吴妈了,她没有注意到,那杂货店里有人正和老板在里屋聊天,她的一番电话,正好一字不拉地听在耳朵里,他烧着香烟,一脸冷淡,挑起的眉毛满是凉薄,冷得就像和外面初秋洒满阳光的世界没有一毛钱关系一样。
晚上泊菡对着迟归的楚舜说:“今天又丢了枚戒指。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婆婆。”
楚舜烦恼地说:“这件事又没有实证,不能你说是吴妈拿的,就是她拿的。”
“下午我看见吴妈和一个面相凶狠的男人在一起,交给他一个纸包,很古怪。”
楚舜明显心思不在这些琐事上面,他靠在床边,默默无语。泊菡察觉到有异,走过来坐到他身边,和声地问:“你怎么了,公事上面有什么不顺心吗?”
楚舜把头扭开,抱着双臂,看也不看妻子:“没有。”
泊菡不信,扶了他的手臂继续追问:“明明脸上写了有事,还口是心非。”她想继续问下去,楚舜却挡开她,烦恼地:“你好好给我句实话,怎么见了王家祺那么开心?”
“我认识家祺哥比认识你还久,好几年没有见到,说几句话不行吗?”
楚舜有着心结,听不进任何解释,提高了声音:“昨天还哭成泪人,今天就笑得什么事也没有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泊菡这才想起当初苏愉的那番话,可又无法解释清楚,只好低了声音:“你别大声,我和王家祺真是清清白白的,你要不相信,可以去问二哥。”
楚舜反唇相讥道:“你要真是清清白白,干嘛这么小声?应该理直气壮啊!”
夫妻两人,为了不相干的王家祺,一个不想理她,一个不想解释,冷战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