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堂屋,后院还有一个小小的天井,也翻修如新,两层小楼窗下种了江南常见的万年青和碧玉簪,此时都是绿意盈盈,花叶舒展的模样。
楚舜指着小楼两边:“东边是杂物房和吴妈的房间,西边就是厨房,我们和哥哥的房间在楼上。”
泊菡听到“我们”两字,一双眼顿时睁得大大的,像只受惊的小鹿,楚舜见了,笑得眉眼弯弯,如春柳拂风:“你要不要上楼看看?”
泊菡羞怯着连连摇头,可楚舜不肯依她,拉紧了泊菡就上了二楼。
二楼的走廊上风景开阔,可以看到邻居院落葱茏的树顶,听到遥远的街市车流,隔壁院子里,一株高高的泡桐树遮住了西边的天日,几枝淡紫色的晚花伸过来,散发出蜜样的花香,惹来蜜蜂,绕着花朵,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低眼向下瞧去,那两处小小的天井和院墙围成了楚家的一方天地,比起自己家里三层洋房的大院子,这里清寒了许多倍。
楚舜拉着泊菡先看了哥哥的房间,不过是一床一桌,一个放满了书的小书架。顶里的房子空空荡荡,新漆了红地板,墙上贴了淡蓝色的条纹壁纸,新换的西式玻璃窗,有一个隔出来的盥洗间。
房间里弥散着油漆的特殊味道,楚舜拉开电灯,黄黄的一团暖若星辉:“怎么样?还满意吗?”
泊菡听说过楚家修房子,没有想到他把自己的房间修成了章家那样的西式,还做了小小的盥洗室,这样在老房子里大费周章,不过是要自己住得安心舒服,心底涌出异样的温暖。
楚舜指点着房间,认真地告诉泊菡,哪里放五斗柜,哪里放写字台,哪里放大衣橱……最后,他指着身边的一小块空间,对泊菡说:“地方不大,只有这里好放床,只能是小小的,够两个人睡的那种……”
因为新房的家俱是女方的嫁妆,楚舜的本意是要泊菡记住家俱尺寸,可转脸看到泊菡的脸颊像染了朝霞一样绯红,一副又窘又呆的表情,简直就是一颗诱人采摘的红苹果。
楚舜情难自禁,忍不住跑过去在她菱角似的红唇上啄了一下:“你想什么呢?”
泊菡脸上满满的羞恼,暗暗生气半天,才记起楚舜是自己的未婚夫,他是有权力亲吻她的。
楚舜不敢再碰她,收敛了眼里的笑意,郑重地说:“菡,我现在就要娶你,等不了你再读两年书。”
泊菡急切地反问他:“为什么?只要再等两年,我们都还年轻。”
“新家新房都已经准备好,你这时候说要念书,别人会以为你想要赖婚。”楚舜冷静地拒绝。
泊菡从楚舜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松动的痕迹,心底幽幽暗暗地叹了声气,念书念书,其实一大半是不敢确信命运的安排,临到事前的紧张迟疑。
“菡,前年订婚就说好了一年半为期,信者,诺也。我现在公事上很忙,实在要你过来,帮我照顾姆妈。再讲你想读书,倒不是非得要做的大事。”
他的话字字在理,泊菡难以反驳,可内心依旧不情愿,没有看到清晰的未来,想清楚是不是自己要的人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嫁了,住到这间小院子里……她微微觉得有些恐惧,但这样的心情怎样表达呢?她只好望着楚舜,满腹委屈地要坚持己见。
楚舜不愿相让,握牢泊菡的双手,她想抽离,楚舜不放开,四只手纠缠角力了一会,最后楚舜胜了,泊菡让步,他终于又握上了她微凉的手指。
“菡,你不是说要给我幸福吗?难道这么快就忘了?”他怕泊菡生气了,不敢亲她,只好抱住她,以一种依偎的姿态向她诉求。
泊菡眼中情绪万千,最后都化为一串无奈怅惘的泪珠:“我自然没有忘记。”她战栗着,带着茫然的思绪贴近他,靠在他耳边苦恼地妥协,“你要答应我,以后有机会,一定放我念书。”
“嗯。”楚舜迟延了片刻,轻声而又不大自然地应道。
晚上,泊菡回到家里,发现家里气氛迥异,父母和几个兄姐都坐在客厅里等她。
她腼腆地笑着赔礼:“不好意思,是在怪我回来晚了?”
章燿脸色难得对她严肃,拿起一张信纸问道:“你给楚舜写信,想要退婚?”
泊菡心口跳得厉害,把头低到胸前,轻声向大家解释:“没有退婚的意思,是我打算再念两年书。”
泊芙嘴快,起身拉着泊菡,告诉她:“你不知道吧,今天你婆婆上门兴师问罪了,人家有礼有节,搞得爸妈很被动。”
泊菡稳了稳心神,强自笑着对大家:“你们不用紧张,那只是我的想法,写了信过去和楚舜商量。”
平时少言的大哥毓诚已经当上了工程师,也有了终生伴侣,他从未批评过小妹,这次却说:“小妹,你有什么想法,也应该先和父母姐妹商量再做决定。你要知道,结婚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而是章楚两家共同的事。”
泊菡见大哥也出言批评,心情黯然。她不过想要多念些书,楚舜不同意,楚太太更是上门来讨说法,而自己的家人,没有人支持她。
绣银把泊菡拉到身边来,慈爱地拍着她:“你不要担心,你婆婆没有怪你什么,她只是说去年匆匆忙忙办的聘礼,礼数不够。后来楚舜哥哥寄了钱回家,修完房子还有剩一些,就补了些首饰送来。”
章家至今还在回避楚尧的名字,实在不得不提的时候,都用“楚舜哥哥”四个字来代替。
大姐泊莲腹中有了黎医生的第二个骨肉,最近很少回家,现在也来了,她婉婉地劝说泊菡:“听姆妈说,你那婆婆是个极有礼貌,也极占道理的女人,她说的话爸妈都驳不了。所以,等你六月毕业,月底就办喜事吧。”
看来在泊菡回家前,章燿已经把儿女们召集了,为泊菡的婚事开的家庭会议。六月底的婚期,大家都议定了,她作为婚礼的主角,反是最后才收到消息的。
泊菡面无表情,没有丝毫愿意或者不愿意的意思,毓信问她:“你要是不愿意,现在说还来得及,我帮你做主!”
绣银和泊芙都叫起来反对毓信:“毓信你瞎说什么!把小妹教坏了。”
泊菡缓缓抬起脸来,露出浅淡的微笑:“姆妈不用紧张,反正楚舜已经说服我不去念书了,早一天结婚,晚一天结婚,对我来说都一样。”
接下来的时光里,泊菡不用操心,不用思考,也不用计划安排,几个哥哥姐姐帮她布置好一切,六月初毕了业,一纸证书油墨味还没有散尽,她就烫了头发,裁好衣裳,和楚舜在照相馆里拍了结婚照片,等到六月底团花簇锦的一天,先在教堂行了西式的婚礼,又在众人幸福美满的祝福声中,坐了婚车,凤冠霞帔地进了楚家,按中式风俗,热烈喜庆地拜了天地高堂,正式做了楚舜的太太。
毓诚毓信是送亲的舅太爷,在楼下陪着楚家的亲友喝酒,泊芙是伴娘,穿了粉红的纱裙捧着鲜花,在二楼上陪着泊菡,竟比新娘还开心,一直和楚家的女眷说来说去。
等新房里只剩下姐妹两人时,泊芙突然用力抱了泊菡,洒下串串珠泪:“小妹,你一定要幸福,要幸福得让我嫉妒才行!不然我会难过,会夜夜睡不安稳!”
一天的仪式下来,泊菡虽然极力让自己镇定,可内心早已彷徨到顶点,泊芙这么一哭,她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她这才真正意识到结婚的含义,十八岁的她,算是离开了姆妈的怀抱,再也不是受兄姐照顾的小妹妹了。从此,到自己家里叫做“回娘家”,是作客。而这两进小院,逼仄的小楼,才是她一辈子的家。
落雨般的泪水,不仅仅是伤心离开了父母兄姐,更多是对看不清的未来的担心,在这方新天地里,她要信任谁,依赖谁?是楚舜,还是刚刚隔着一层红纱,朦朦胧胧见到的婆婆?
一旁徽州籍的喜婆拉开两人,只听到楼梯震动,众人拥着新郎进了新房,喜婆们把楚舜按在床前,有人递给泊菡一盏黄酒,扶着她鞠躬后端给楚舜。
楚舜笑咪咪地接过喜酒一饮而尽,众人将泊菡扶到楚舜身边,又唱了一段徽州方言的喜谣,大意是说新娘从今天起就不是章家的千金了,到了楚家,要孝敬公婆,侍候丈夫,生儿育女,再苦的日子也要慢慢捱。
泊芙哪里听得下去这样的说词,分开众人,凶巴巴地对新郎说:“楚舜,小妹算是交到你手上了,如果让她受半分委曲,我就拆了你的店子!”
周围都是楚家的亲友女眷,纷纷低声议论,有人指责泊芙说话没分寸。楚舜安抚大家说:“我姨姐没说错,可我会对妻子好的,她拆不了我的店子。”
众人闹洞房闹到半夜才走,泊菡到卫生间里慢慢刷了牙,洗过澡,换上一身粉红小花的洋纱圆领衫裤,拿花露水把自己擦得香喷喷的,再放好蚊帐,一面扇着檀香小扇,一面听着楚舜在卫生间里忙碌,等听到楚舜打开房门,泊菡的心起了细细密密的恐惧。
楚舜像风一样掀开蚊帐,在泊菡脸上轻啄一口,故意问:“等得心急了吧?”
泊菡羞得声音只在喉咙底下:“谁急了?你才急呢!”楚舜笑眯了眼,有些微醺的样子,说:“是,我就是急啊!”他伸手便拉灭了电灯。
房里顿时一暗,只有窗外的星光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