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妈回到家已经是太阳落山的时间了。她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在回去的路上拐进了一片野地里,一屁股坐到地上。空无一人的大野地,野火烧过的地面备显荒凉,那些没有经过大火的枯草紧紧地抱住地面,以免被大风吹跑。黄妈看着这片干涩阔大的野地,放开嗓门大哭,哭了很长时间才收住眼泪。哭得差不多了,难过和茫然也减轻了不少,这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她记起自己的午饭还没吃。从野地出来黄妈的速度就快了,拳头攥着一路都没松开。到了家里,紫英正一边揉面一边和摇篮车里的小少爷说话,满脸都是做娘一样的幸福。黄妈一句话没说,抓着紫英的胳膊就往外拽,吓得小少爷在车里大哭起来。
“娘,您要干什么?”紫英看到婆婆气势汹汹的样子也有点害怕,“我在揉面呐。娘,您把一伦吓着了!”
黄妈将小少爷抱在怀里,拖着儿媳妇就往外走。“你跟我来!”
小少爷哭了两声就止住了,两个大人拉拉扯扯他看着新奇。紫英叫唤着却挣不开,婆婆尽管一手抱着小少爷,另一只手依然很有力气。紫英跟着婆婆走,后来干脆不再挣脱,倒牵着婆婆的手了。她们从小路中间穿过,进了后花园。
“娘,您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黄妈不说话,一直往前走,直到把紫英带到西北角的那块空地。
“挖!”黄妈指着那块新鲜的掩埋的痕迹。“快挖!”
“娘,”紫英抖着粘着面粉的两只手,胆怯地说,“我拿什么挖?”
黄妈一把将小少爷塞给紫英,蹲下来用手刨泥。雨水浸透的泥巴还没干,黏乎乎的弄了她一手。黄妈气喘吁吁地挖,把泥块扔到一边。紫英看到一个包裹着草纸的东西显露出来。
“白猫!”纸包打开后,紫英叫了一声,手臂一松,差点把小少爷摔下来。“不是跑丢了吗?”
“都是你干的好事!”
“您在说什么,娘?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猫是吃了你下了毒的鹅翅才死的!”黄妈说,“你忘恩负义啊紫英,太太对我们恩重如山,你怎么能狠心去下毒呀!”
“我没在鹅翅上下毒,娘。”
黄妈声色俱厉地说:“你还抵赖!你说,你为什么要毒死太太?”
“我没有!”紫英哭起来了,小少爷也跟着咧开嘴哭。“娘,您看,猫身上怎么变蓝了?”
黄妈仔细看,果然白色的毛中透出蓝颜色来。她再次蹲下来,谨慎地拨开毛丛,那些蓝色是从根部贴近皮肤的开始变蓝,猫皮更蓝,半透明的,那种幽幽的蓝,幽蓝。多么熟悉的幽蓝,刺得眼睛发痒。黄妈记起少爷死时的样子,少爷也是全身幽蓝地死去的。黄妈也害怕了,她不知道这只帽什么时候也变蓝了。她哆嗦着手去扒开猫眼,猫眼也蓝了。黄妈坐到了地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娘,赶快把猫埋上我们回去吧。”
“回去?”黄妈愣愣地说。“砒霜呢?你把砒霜放到哪儿了?”
小少爷还在哭,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紫英怎么摇晃也止不住他的哭声。
“我哪来的砒霜,娘?您糊涂了。”
“我去过金象药店了,伙计说你从那里买了砒霜。砒霜在哪?”
“我拌成老鼠药了,我是用来灭老鼠的。娘,你看这猫,都成蓝猫了,跟少爷那时侯一样。就是把砒霜吃下去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黄妈倒是懂得的。但她还是不放心,“灭老鼠你用砒霜干什么?家里不是有老鼠药吗?”
“娘,我是想把它们全杀死,我恨透了这些老鼠!”
正说着,老太太穿过拱门进了宜园。黄妈看到她时她已经走过来了,还对他们说着:“黄妈,你们在干吗?我听到小少爷一直在哭。”
掩埋死猫已经迟了,黄妈干脆心一横,向着老太太的方向跪倒在烂泥地上:“太太,太太啊。”
老太太走过来,急忙上前要扶起黄妈,“快起来黄妈,”她说,“黄妈你这是干什么?”然后看见了通体透出幽蓝色的白猫,啊地叫了一声,忍不住吐了出来。“这猫,这蓝色,这是怎么回事?”老太太手指哆嗦,整个人抖成一团。
“太太,我该死啊,我对不起您!”黄妈一个劲儿磕头捣蒜。阳光落尽,她弓起的身子只占据了一小块稀薄的阴影。
老太太说:“少爷。少爷。我的儿。”
他们听到前院里少奶奶恐惧的叫声,“快来人呐,云生中毒啦!快来人呐!”
2
按照老虾指点的地方,少奶奶终于找到了祝大夫。这些天来少奶奶一直在找他,不仅自己找,还托了很多人打听他的下落。早上老虾来找少奶奶就是为了这事,他的一个亲戚得到消息,说祝大夫还在海陵,住在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小地方。待在那里干什么不知道,反正是找到了。少奶奶很高兴,坐着老虾的小船再次来到镇上,由老虾和他的亲戚道路,穿过拐弯抹角的大小巷子,在一个小院里见到祝大夫。
祝大夫现在住在他的姐姐家,还是孤身一人,看上去老了不少。那种风吹日晒之后的苍老,人更瘦了,也更瘦出风骨了。见到少奶奶,他笑了一下,说:“听说你一直在找我?是不是为了林少爷暴亡的事?”
“你怎么知道?这么长时间祝大夫到哪里去了?”
“说实话,就是为了林少爷的事你才找不到我的,”祝大夫说。“当年林少爷死前的症状我很疑惑,我不相信自己的方子会导致林少爷的死亡,更不相信会出现全身发蓝的反应。但是当时,因为林少爷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吃了我配的药以后才死的,而且那些食物我认为对病人是不会产生什么致命影响的。所以我对我的药方产生了怀疑。后来很长时间一直为此耿耿于怀,查看典籍认真钻研,希望能够找出其中的破绽。一无所获。”
“那你为什么把听壶堂也关了?”
“这就向你解释。半年前,有一天我在街道上看见你们林家的管家黄云生,突然想起他曾和我说过一句话。那是我为少爷新配了方子以后他说的,他送我到石码头上船,我上船的时候他说,祝大夫,少爷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出了什么事都是正常的,你不要见怪啊。我当时还觉得可笑,我是大夫,什么样的病情我没见过,用得着你来告诉我。就这么转了一下念头,就忘了。那天见到他,我突然又想起这句话,觉得其中好像隐藏深意,然后就想到了毒药。”
“你是说云生真的在少爷的饭菜里下了毒?”
“当时只是想想,我没有证据,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种毒。所以我决定到各地去游历一番,搜集各地的毒药,于是就关了听壶堂。这是解决折磨我这么长时间的问题的唯一方法。”
“这么说,你找到了?”
“找到了。就在南方的一个小城里,我从一个年迈的大夫那里证实了那种毒药,它的症状就是通体变蓝,半透明的幽蓝。”
少奶奶的疑问解开了。她知道自己早该怀疑是云生干的,也的确怀疑少爷死于毒药,但是和祝大夫一样,缺少足够的证据。
谢过祝大夫,少奶奶找到老虾,坐上船回鹅桥。她的兴奋没持续多久便被另一个问题困扰了,即使知道是云生毒死了少爷又能怎样,她能把云生怎么样?多年来是非恩怨缠在一起,谁都没法奈何对方。她一路盯着水面上的残红发呆,因为无可奈何而两眼肿胀。但是当她见到云生时,立刻觉得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云生正在石码头和几户佃农要帐,有点像讨价还价。这几天他一直待在石码头上干这个事。见到少奶奶,云生向她问好。
少奶奶没理他,而是背着身子说:“你跟我回去,我有事要问你。”
“少奶奶你看我这里很忙,谈妥了水猪家的事就回去。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就来。”
少奶奶没有回答,一个人回去了。云生走路比她快,少奶奶到了家刚把衣服换好,云生就到了。
“少奶奶,找我什么事?”云生跷着二郎腿坐下来,顺手抓起盘子里的葵花子嗑起来。“是不是祝大夫又没找到,心里不高兴?”
“你这个歹毒的禽兽,不要吃我的葵花子!”
“我老婆亲手炒的葵花子我为什么不能吃?”云生一把将她推过去。“可是你叫我来的。有什么事说吧,是不是认为一伦该有个爹了?”
“你去死吧!你不是人!”少奶奶发起火来整个人为之一变。“你竟然给少爷下了毒!”
云生愣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笑脸,说话时吧嗒吧嗒地吃着葵花子。“你终于找到那个姓祝的了。他想明白了?早知道他想明白了我就把他也给一块儿送走算了,”他说。“不过现在想明白了也没用,都死了好几年了,骨头都变成土了。再说,有什么意义呢,早晚你都是我的人,你真想一伦做个没爹的孩子?”
“黄云生,你这个恬不知耻的畜生!一伦根本不是你的孩子。”
“你以为这么说我会相信?我自己种下的种我心里会没个数?你是说我不配?我跟你说,真正不配做一伦父母的是你,你忘了你是从哪里出来的?”
少奶奶抓起针线盒猛地砸过来。
“别生气嘛,秀琅,有话好好说,”云生吃得满嘴角粘着葵花子的壳。“等我把老太太也收拾了,林家就是我的,紫英那个不下蛋的母鸡,我休了她。我们和和美美地过小日子,怎么样?”
“你还要对娘下手?”
“什么娘啊娘的,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少奶奶呀。昨天不知怎么失了手,要不你娘早就成了死尸了。”
少奶奶抓起靠背又砸过去,刚砸到云生的头上他就抱着肚子从椅子上摔下了地,桌子上的一堆瓜子壳也跟着纷纷落地。“哎呀我的肚子,我肚子疼!”他在地上翻起滚来。“秀琅,你在葵花子里下了毒?”
“我不像你这样歹毒,喜欢给人下毒。你想打滚就滚吧,少玩这种下三滥的把戏。”
“我真的肚子疼,秀琅,快找大夫!”
“别装了,紫英炒的葵花子,哪来的毒。”
“快,快叫,人来!”云生断断续续地说,脸上大汗淋漓,面部肌肉都扭曲了,整个人缩成一团,抖个不停。“我,要,不,不行,了。”
少奶奶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放开喉咙却发不出声,喊了几次才喊出来:“快来人呐,云生中毒啦!快来人呐!”
黄妈他们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云生还在地上翻着滚叫唤,少奶奶则吓呆了,瞪大眼举着两手不知所措。紫英看见地上撒了一地的瓜子壳,大叫一声:“云生,我害了你!”
黄妈知道儿媳妇的砒霜用到哪儿去了。
3
“太太,我只是想做一伦的娘,”紫英跪在太太面前,泪流满面。“我是个女人,我想有个自己的孩子。一伦是云生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有少奶奶在,我怎么做一伦的娘啊。”
“你胡说,谁说小少爷是云生的孩子?!”少奶奶气愤地说。“他是少爷的孩子,是林家的根。”
紫英就把那天夜里在宜园里听到的他们的谈话向老太太和黄妈详细地转述了一遍。老太太坐在藤椅里,面无表情。跟前跪着紫英、黄妈和少奶奶。
“都起来吧,”老太太说。“林家已经这样了,跪着还有什么意思?”
三个人相互看看,说:“太太。娘。”
“都起来。秀琅你也起来,你把事情给我说清楚,让我这把老骨头死也做个明白鬼吧,要不我怎么去向老爷交代啊。”
少奶奶说:“娘,一伦的确是少爷的骨肉,我对天发誓。您一直都怀疑我来路不正,是的,我来路不正,我和少爷、云生骗了您老人家几年了,该到头了。我是清江浦的一个妓女,我叫蓝秀琅。”
在远离海陵的南方有个叫清江浦的地方,大运河从那里穿过。运河边上有很多石码头,从一个名叫“石码头”石码头上岸,沿着青石板路向前走,拐两个弯,就是清江浦著名的花街。花街之名名副其实,街道两边住着很多来自各地的妓女。花街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青石板被无数双脚磨得发亮,一到傍晚青石上就渗出水来。花街的居民面对面临街而居,家家户户都是青砖小瓦建造的门楼或门面房,有门面房的是用来做各种各样的小生意的,有门楼的人家门口多半挂着一个小灯笼,向远道而来的客人提醒,这个院子里有他们想要的女人。院子都是正经的人家,他们自己家的女人不做这种生意,而是把院子里的某一两间房子出租出去,给那些从各地来到花街的妓女用来赚钱。熟悉清江浦的人都知道,最好最漂亮的妓女不在那些有名有姓的青楼馆子里,而是在清幽古朴的花街。蓝秀琅就是在花街的一个小院里认识了少爷和云生。
正如少爷说的那样,蓝秀琅十岁死了父母,一直跟在叔叔家过活,十七岁时叔叔嫌她烦了,打算把她卖到一家叫玉如意的窑子里。她无意中听到了叔叔和婶娘的密谋,决定提前逃走,从叔叔家里偷了一点散碎银子半夜里离开的叔叔家。她在自己脸上抹了灰土,东游西逛转了几天,钱快花光了,还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该怎么活下去。后来听说到花街做妓女可以赚钱养活自己,咬咬牙跺跺脚,收拾干净就去了。她用剩下的那点钱租了一户人家的一间小屋子,开始做起了皮肉生意。
真正做了她才发现,并非想像的那么容易。不仅人辛苦,钱也挣不了多少,尽管她长得很漂亮,但是因为是个外地人,在清江浦和花街无亲无故,还是受到周围的妓女的欺负。但她人长得好,好歹有了点名气。少爷和云生就是冲她的名气去的。
最先是云生。那时侯他和少爷在清江浦做生意。少爷在客栈时他溜出来,打听到花街和秀琅的地址就来了。他喜欢秀琅,秀琅觉得他也不错,两个人经常在一起。秀琅想让云生带她走,她不想再做这种事情。可是云生说,现在不行,他是一个穷光蛋,什么都没有,想带她走也没办法。而且,他还要和少爷待在这里做生意,走不开。
有一天云生又去花街,秀琅告诉他,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一定要让云生带她离开这里。云生没办法只好答应,等到他打算来带她离开时,那户人家不让秀琅走了,原因是前两天来的一个嫖客临走时偷了他们家的祖传的一串珠子。这事因秀琅而起,嫖客跑了,只好找秀琅算帐,赔了钱才能走人。户主说了那串珠子的价钱,差点没把云生吓死,三百两银子。
云生想大了脑袋也没想出个办法来,到哪里去弄三百两银子啊。还是秀琅想出了主意,说可以让少爷出这笔钱,让他把少爷带到花街,只要少爷喜欢秀琅就好办了。云生听了不乐意,秀琅开导他说,没什么,反正孩子是黄家的种,不过是借林家的鸡生蛋,先离开花街再说。云生没办法,只好试一试了。
少爷果然很喜欢秀琅,很快就和秀琅打得火热,有点乐不思蜀了。某一天秀琅告诉少爷,她怀上了林家的骨肉了。少爷听了且喜且忧,喜的当然是林家有后了,而且他又喜欢秀琅;忧的是秀琅风尘出身,他担心太太不答应,而且还要偿还户主三百两银子,这段时间运气背,做什么生意都赚不了钱,三百两对他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但是秀琅一遍遍地在他面前提起肚子里的孩子,少爷终于挺不住了,花了三百两银子把她给带出来了花街。
“云生一直以为一伦是他的孩子,其实不是,”少奶奶说。“我是骗他的,我想只有这个办法他才能带我出去,那时侯我还没有怀孕。谁知道后来出了珠串的事。然后少爷出现了,我没想到我会真心喜欢少爷,还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些年来,我所以没把真相告诉云生,是担心他揭穿我的来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做过那种事情,我想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女人。我和少爷的感情很好,云生嫉妒了,大概因此才起了杀心。从少爷奇怪的暴死时,我就开始怀疑是云生下的毒手了。这几年来,我一直忐忑地活着,没想到,该来的都来了,一样也没少。”
太太、黄妈和紫英听得入神,少奶奶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让她们想起过去,每一句话都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是听完了之后,她们又恍惚了,到底哪些是真实的?过去的都过去了,像一场大梦,在这场梦里,她们依稀看到几年前的一个冬天的黄昏,林家的门前站着三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微笑,那些微笑飘渺不定,分不清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