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场冷雨在鹅桥连下了五天,下得人的心凉到了底。太太前一段时间心情就不好,经这场旷日持久的大雨一浇,整个人显出了一种病态。也不是正儿八经的生病,就是觉得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不舒服,不仅情绪烦躁,胃口也大不如前了,见什么都不想吃,原来不喜欢的饭菜现在见了就恶心。这可把黄妈给急坏了,太太是林家的主心骨,出了事林家就完了。
下雨期间,黄妈把所有的家务都交给儿媳妇紫英,她专心留在太太身边,陪她聊天,劝她偶尔吃点东西。老太太说的不多,吃的更少,看样子她好像就打算从此一天天地瘦下去。大部分时间里她们都在说过去的事,同甘共苦了几十年,两人有很多的话题可说。说那些少女时代的烂漫心情,或者林家过去的那些好时光。也会说到少爷和少奶奶。黄妈尽量不在少爷身上展开话题,怕老太太伤心;而少奶奶,黄妈实在是忍不住不说。说到底少奶奶是个来历不明的外人,这一点黄妈从来都是这样认为,尽管她只是一个下人。老太太不置可否,她很少说起这个经常去看大夫的儿媳妇。
“算了,不提了,”老太太说。“没胃口。”
黄妈也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想吃东西,还是不愿谈到少奶奶,所以也含混地说:“太太,您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林家就靠您了,您胃口不好咱们这一大家人可怎么办?”
老太太抚摩着白猫,安静地闭上眼,梦呓一般地说:“顺其自然吧。”
大雨停了,外面的天放晴了,太太还是不想出去走走。两个人就默默地坐在屋子里,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她们已经到了不说话也可以活下去的年龄了。紫英敲响了门,说给太太送酱鹅翅来了。
“太太,娘,外面太阳好着呐,”紫英说。“我搬两个椅子到外面给你们晒晒太阳?”
“晒晒吧。当年我太公在世时常说,年纪大了晒晒后背会长寿的。我太公就活到了八十岁。”黄妈说,站起来要搀起太太。“太太您看,难得一见的好太阳。”
太太笑了笑,说:“好吧。”
她们出了房间,紫英早已把椅子摆好了。另外摆了一张凳子放酱鹅翅的盘子。
“太太您尝尝,我让云生在五香胡顺子店里买的,”黄妈说,“颜色看着都好。”
太太接过了盘子看了看又放下,说现在不想吃,过会儿再说。让紫英和黄妈也尝尝。紫英说不了,她还有事,要准备做饭了,就告辞去了厨房。黄妈说,这是专门买给太太开胃的,她想吃自己会去买的。白猫闻到了香味,在太太的怀里蹲不住了,喵喵地叫起来,伸着爪子去抓盘子里的鹅翅。
太太说:“想吃就让它吃吧,不能让它也跟着我挨饿。”撒手把猫放在放盘子的凳子上。猫吃得欢快,看得黄妈也咽口水。太太遮着眼罩看院子里的阳光,微微有点头晕,她对黄妈说,“乍见太阳不适应,我得先回屋躺一躺。”
黄妈把太太扶上床,刚说了几句话,就听到白猫哇哇狂叫,还有嘭当嘭当的跃动声。太太要起身看是怎么回事,黄妈让太太歇着,她出去。来到门外,看见白猫乱抓着在椅子和凳子中间跑来跑去,用头和身子撞椅腿。黄妈唤它也不听,一扭身跑出去了。黄妈跟在后面追,拐了几个弯白猫钻进了竹林里。黄妈跟到竹林,看到白猫在竹子中间狂暴的钻来钻去,突然倒下了,开始痛苦地打着滚,叫声凄厉。打了几个滚叫了几声之后,身体抽搐几下四腿一伸,不动了。黄妈钻进竹林,发现白猫已经死了,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呆呆地蹲在白猫的尸体旁,觉得事情不妙。她仔细地环视一下周围,一个人没有,她拎起那只白猫出了竹林,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犹疑之后把死猫塞进了旁边的石桌洞里,然后搬了一块石头把洞口堵上。
回到太太的房前,黄妈发现那盘鹅翅已经被猫吃掉了一小半,剩下的还留在盘子里。她轻悄地把盘子和鹅翅撒到地上,然后进了太太的卧室。
“黄妈,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太太您安心躺着,”黄妈说,“大概好多天不出门,猫憋闷了,发发狂。”
“它跑到哪儿去了?”
“出了院子了,太快,我追不上。对了太太,酱鹅翅也被猫打翻了。我去收拾一下。”
“你去吧黄妈,”太太说。“小东西也该撒个欢了。”
黄妈把剩下的酱鹅翅打扫起来,连同那个盘子,端到后花园墙边的角落埋掉了。
2
整整一个下午林家的人都在找那只白猫。黄妈说猫撒着欢跑出了林家院子,老太太想就让它出去转转吧,兴致足了就会回来了。可是午饭过后还没回来,老太太又睡了一个午觉,还是不见白猫的影子。她急了,这只猫跟了她好几年了,吃住都在一起,从没离开她超过两炷香的时间。她让所有人都去找白猫,她也亲自出了房间,推着小少爷的摇篮车在院子里转圈子,到每一个角落里唤她的爱物。其他人都到院子外边找,云生甚至还招呼了周围几户人家帮着找。
哪里找得到,他们和帮工几乎把整个鹅桥都跑遍了也没找到,连白猫的影子都没打听到。黄昏时分黄妈他们都从外面回来,垂头丧气的样子让老太太十分难过。这时候有户佃农敲门说,要送样东西给老太太。老太太一听很兴奋,以为是他们帮忙将白猫找回来了,让云生赶紧去开门。那个佃户的确是抱了一只白猫进来,但那是一只小好几圈的小白猫。
“太太,我们找不到您的那只白猫,就送您一只小的白猫吧,”佃户说。“我表姐家的,刚出生半年,很听话的。”
老太太哭笑不得,接过了,谢谢他,让黄妈找了几件旧衣服给他带回去,说是给孩子们换换身。佃户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能到哪里去了呢?”老太太还惦记着白猫。
“说不定被谁家的公猫拐跑了也说不定,”云生说。“那可是一只母猫。母的什么事干不出来。”
紫英说:“太太这么难过你还说笑话!”
云生不说话了,斜着眼看少奶奶,发现她也在瞪着自己,便扯个幌子先出去了。
晚饭桌上谁都不说话,闭口不提一个猫字,倒是佃户送来的小白猫不识好歹,围着桌腿喵喵地叫。别人不敢去惹它,又不知该怎么办。老太太把大白猫专用的猫碗拿过来,夹了一些鱼肉给它,它不吃,还是叫。
“想娘了,”老太太摸着小猫的脑袋,对云生说,“明天你把它送回去吧,叫得我心里慌慌的。”然后就放下碗筷,说吃好了,抱着小猫回自己的房间了。
这顿饭吃得黄妈一身冷汗。老太太离了饭桌一会儿,她也放下了筷子,让少奶奶慢吃,她吃好了。然后对紫英说:“吃完了你收拾一下,我去看黄豆泡好了没有,一会儿该磨豆浆了。”
黄妈出门擦了一把汗,这辈子从来没在饭桌上这么害怕过。她一路在心里骂着,伤天害理啊,丧尽天良啊,哪辈子造了这个孽啊。黄妈没有直接回厨房,而是在院子里慢慢地走,像往常饭后都要散散步一样,她慢慢地走。兜了好几个圈子终于来到了那个石桌前,还好,那块石头还堵着洞口。她装作走累了,掐着腰坐到石凳上,向四周看了看,低头去整理绑腿,她透过更小的洞口看到了一条模糊不清的尾巴,一颗心稍稍落了地。
夜晚来临,林家今晚睡得似乎比平常还要早。都睡吧,黄妈咕哝着,在厨房里吱吱哟哟地转动小磨盘,一手不时地往磨眼里添黄豆。白里泛黄的豆浆从磨槽里流下来,流进脚前的木桶里。她缓慢地转着小磨,油灯忽闪忽闪的,不知道哪里来的风。没有什么门把风一丝不剩地关在外面。黄豆越来越少,终于磨完了。她把豆浆盖好,用清水洗净了小石磨,把它搬到了该去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干完了,黄妈疲惫地坐下来,用草纸卷了一只烟点上,抽第一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
鹅桥午夜的第一声鸡叫响起来了,紧跟着错落有致的啼鸣从四处升起。黄妈掐灭烟卷,从木柴堆里拿出了一大张草纸,提着灶前的碳火铲,吹灭油灯出了门。
夜漆黑,鸡叫声好像离林家的院子很远,一声声像梦幻一般渐渐稀落下去。院子里还是往常的沉寂,到处是憧憧黑影,看不清十步以外的东西。黄妈把脚步放轻,抄近路来到石桌边。尽管什么也看不清,在搬开石头之前她还是四处看了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还在,她迅速地用草纸把它严严实实地包上,抱在怀里,拎着火铲向后花园急匆匆走去。
没有一点动静,黄妈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宜园西北角有一片闲置了多年的荒地,她在那里靠墙的最隐秘的地方挖了一个坑,把草纸包埋了进去。荒地里雨水还没有吸收完全,糊弄了她两脚泥。出了那片荒地,她没有忘记用火铲把鞋子上的泥巴抹掉。整个过程她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像一面大鼓在狂敲不止。
出了后花园黄妈放松下来,全身的骨头仿佛散了架,走路都慢了下来。走到紫藤廊那儿,突然听到有人叫她“黄妈”,这一声吓得她几乎魂飞魄散。定定神才听出是太太的声音。
“黄妈,你还没睡?”太太说,从另一边的小路上过来。
“我睡不着,到处走走。”黄妈努力镇定自己。“太太小心着凉,夜深了。”
“我也睡不着,”太太说。“黄妈真是感激你了,为林家操心了一辈子了。”
“太太说的哪里话,打小跟着太太,林家就是我自己的家。我习惯了,睡前要把院子查看一遍才能放心。”
“黄妈辛苦了,早点睡吧。我也回去了,霜重。”
黄妈看到太太披着一件晃晃荡荡的外套转身走了,像一个纸剪的影子。
3
少奶奶本来没打算出门到镇上的,可是半中午的时候老虾跑来,向她说了几句话,她突然决定马上乘坐老虾的小船去海陵。当时紫英正在少奶奶房中,按照少奶奶的吩咐,她炒了一盘子葵花子端过去。少奶奶爱吃紫英清炒的葵花子,稍稍洒上一点盐水和辣椒水,她喜欢这个独特的口味。紫英把葵花子端过去时,老虾正等着少奶奶动身。见到紫英少奶奶很高兴,说来的正好,正想把小少爷送过去让黄妈看着,她要去镇上。
“去镇上干什么?”紫英问,说出口才想到自己不该问。
“找祝大夫看病呀,”少奶奶说,“你们不是都知道么?你和黄妈帮着把小少爷带好了。”
紫英答应着,把小少爷从摇篮车里抱出来,想了想又放进车子里。“少奶奶,我把车子一块儿推走了,娘一早出门了,老是抱着小少爷我怕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推去吧。对了紫英,你和太太说一声,我会尽早回来的。” 少奶奶说着,找了一件挡风的外套,锁上房门和老虾一起出了院子。
紫英推着小少爷慢腾腾地走,一路逗他开心。“一伦,你看那个女人不要你了,去找那个祝大夫了,”紫英小声说。“叫我娘,以后我就是你的娘啦。”
她空闲下来就把小少爷抱在怀里,干活的时候就摇他的摇篮车,因为黄妈出门去了。她当然不知道黄妈出门干什么了,就是黄妈自己也是出了门才知道要干什么。
昨天夜里遇到太太以后,黄妈就开始忐忑不安,不清楚太太是否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一夜都没睡好觉,头脑里乱糟糟的。早饭过后,紫英问她今天有哪些事情要做,她稀里糊涂地说,你看着做就行了。
“娘您有事?”儿媳妇问。
“我想出个门,”黄妈随口说。“有点小事。”
然后就真出了门。出了门她愣了半天,决定去五香胡顺子卤菜店。胡顺子卤菜店是鹅桥一家老店,靠着祖传的手艺做卤菜,多年来生意一直很好。老爷在世时,老板胡顺子定期给林家送卤菜,林家衰败以后,就不了了之了,林家也没有能力长年不断地吃各种卤菜了。现在她已经来到了卤菜店里。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卤菜,发出诱人的香味。老板胡顺子见黄妈进了店,满脸堆笑迎上来。
“黄妈您来啦,想要什么说一声我送过去就是了。老太太、少奶奶和小少爷好吧?”
“托胡老板的福,好着呐。有酱鹅翅吗?”
“当然有,”胡顺子指着装在一个瓷盆里的一堆卤好的酱鹅翅。“老太太最爱吃这个了。”
“这鹅翅有问题吗?”黄妈的问题让胡顺子陡然瞪大了眼,黄妈赶紧改口说,“噢不是,我是说,我们家云生昨天来买过酱鹅翅没有?”
“昨天?不是,是前天来买的,那会儿雨还没停呢。说老太太胃口不好,买给她老人家开胃。”胡顺子油汪汪的嘴不住地说。“黄妈这次要多少?”
“半斤,就半斤吧。”
出了卤菜店黄妈就开始小心翼翼地吃纸包里的酱鹅翅,一边吃一边注意自己的变化。她走得很慢,半斤鹅翅吃光了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味道的确好,还想再吃。什么异样的感觉都没有让她茫然若失,脑袋里突然一闪,她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了。
向右拐进了竹竿巷,这是鹅桥集市的中心,也是鹅桥最为繁华的街道,鹅桥一大半有名的店铺都集中在这条巷子里。因为是条老街,道路狭窄,所以集市的时候不许车辆通过,只准步行。现在没赶上逢集,来往送货的马车牛车和驴车挤满了巷子。黄妈走走闪闪,进了鹅桥最大的一家药房康泰大药房。
“这里有毒药吗?”黄妈问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伙计。
“毒药?老板不让卖毒药,只有砒霜。您要么?”
“砒霜?最近你们店里有人来买砒霜吗?”
“好像没有,出了什么事?”
“不是,随便问问。”
“老双叔,”小伙计对正在抓药的老头喊,“我们这里最近卖过砒霜吗?”
“快半年没卖过了,”老头说。“谁买那东西干什么!”
黄妈笑笑说:“就问问。那好,谢谢啦。”
小伙计看她也没有买药的意思,就冷下了脸,爱理不理地说:“慢走啊,下次再来。”
出了康泰大药房,黄妈辨清了方向,开始往另一家药店走去。鹅桥一共两家卖药的,除了康泰就是门面和影响小一点的金象药店。因为店面小,林家抓药很少到这家去。金象在前门街,道路宽敞,但是顾客稀少。黄妈刚进去就有伙计迎上来。
“您老要点什么?”
“毒药。你们这里有多少种毒药?”
“您要毒药?我们有砒霜。您是干什么用的?”
“别的还有什么?”
“别的就没有了,”伙计说。“砒霜很管用的,灭老鼠效果最好。前几天还有人来买砒霜要老鼠呢。”
“什么人买这么贵的要去灭老鼠?我不信。”
“我说的是真的。哪一天记不清了,听别的抓药的人说,好像是林家的下人,满好看的一个女的,她就是买回去灭老鼠的。”
黄妈一听,腿都软了,扶住柜台才没倒下。
“您怎么啦?”小伙计说,急忙从柜台里出来。“要请大夫么?坐堂的大夫刚出去了。”
“没事,就是头有点晕,”黄妈说,掐着脑袋出了药店。“老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