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他扶到床上,用手托着他的头轻轻放下。这是一个深悉人意的女人,当她俯下身子的时候,嘴里呼出的气息就暖暖地吹到了他的脸上,她的衣领本来开口就低,这会,那两只白如凝脂的乳房,就像随时会长出翅膀的鸽子一般飞出来似的,而且她敞开的衣领里,又散发出一种极为诱人的香味,这让他变得有些神情恍惚,一种浮躁和亢奋在心中腾腾上升。他对她说:“何总,你……你的舞跳……跳得真好……”
“什么何总不何总的,叫我小妹不行吗?”她温热的面庞毫不客气地粘住他的脸腮脆声说。
“小……小妹,你的酒店开得不错,应该在……在平阳也开……开一个,为平阳作……作贡献……”
“放心,有你这句话,小妹还能不照办吗?我一定要在平阳也办一家‘红日子’。”
“‘红日子’,这……这名字好……好……”
何慧慧的眸子里有一层柔柔的亮亮的东西。一刹那,他似乎觉得自己快被化掉了。忽然,她伸出双臂用力搂住了他,整个身子都紧紧地贴住他,那很暴露的双乳倔强地朝前挺着。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浑身遂像烈酒般烧着,口里像梦魇般发出低沉的含混不清的声音。
在这个暖洋洋的、草木萌发的春日,何慧慧把自己变成一只叫春的猫咪。
七十九
过了两天,周大兴被叫去市纪委,田青山亲自找他谈话。
田青山很严肃,招呼他坐下后便对他说:“老周啊,我们党培养出一名领导干部是多么不容易啊,我们能不珍惜吗?”
周大兴心里立时就忐忑起来,预感到一定有什么事很严重。他说:“我知道,这的确不容易,因此,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做人、做官。”
田青山双眉不禁颤跳了两下,盯着他看了足有两分钟之久,忽然问道:“星期天你去了市里?”
“去了,参加我们同学的一个聚会。”他说,头一下像大了好几寸。
“去了一个叫‘红日子’的酒家,对吗?”
“对啊!”
田青山仍是一脸的严峻,拉开一个黑色手提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叠照片,“啪!”的一声摔在桌面上,冲他说:“你自己看看吧!”
他看了一眼照片,感觉一阵晕眩,一时间,千万种情绪在他心底里翻腾,委屈、惊恐、痛苦、难受、愤怒……什么都有,他用力把牙帮咬得格格地作响。
照片他没数,大约有一二十张吧,全是拍的他与何慧慧在一起的照片,不知是谁拍下的,居然匿名寄给市纪委。
田青山冷冷地说:“还算好,没有捅到网上去,给你闹出个‘艳照门’事件。”
他惊吓出了一头大汗,随即愤怒得气歪了脸,心头如火一样燃烧,血都快沸腾了:“这是陷害,陷害,太无耻了!”
“你那天真没做什么?”田青山冷冷地问。
怎么说好呢?他一张脸涨得紫红紫红。他心里明白,自己显然是中了人家的圈套。但这人是谁呢?是陈峰?还是何慧慧?……这人太可怕,也太阴损了!
“你想想,当县长的又不止你一人,为什么人家不陷害张三,不陷害李四,偏偏要陷害到你头上来呢?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你自己身上没有缝隙,人家又怎么会叮住你呢?”田青山铁青着脸,每一句话都很有份量。
他不觉背脊骨上升起了一股冷气,痛苦地闭上眼睛,心里沉得像灌了铅,深深的痛苦和内疚像许多虫子在啃噬着他的心。他想说:“我不该去参加那个聚会,更不该喝那么多的酒!”还想说:“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陷阱……”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悔恨不已,就默然不语地坐在那里长久地一动未动。
他被宣布停职接受检查。人们看他时的目光都有些异样,目光里各式各样的含义都有。他便索性大门不出,自己把自己关在屋里,他想让自己清静清静。可是,他没法清静,在家里,夏丽见他时总是板着一副脸孔,说话也是火气冲天的。他记得他从市纪委回来那天,一进门,夏丽就冲他说:“有那么个大美人搂着,你还回来做什么?”说罢就黑着脸子扭身进房里去了,很响地把门关上,把他一个人晾在了厅屋。
叫人喘不过气来的烦躁,闷得像一团棕丝堵塞在胸口。他觉得自己是浑身一点力量也没有了,即使是有力也无处使,又觉得现在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引起自己的兴趣,这确实是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能怨得了谁呢?当然只能怨自己,他只能打开自己的内心,打开自己的“灵魂一隅”,那个隐秘的角落,一遍一遍地翻找、检查。
一种对自己的谴责,痛苦地揪住了他的心。
八十
事情总算是被搞清楚。
市里开展了一次大规模的整顿治安,“红日子”酒店涉嫌黃、赌、毒被查封,何慧慧也被抓捕。在拘留所里,何慧慧供认不讳。她腐蚀拉拢了不少领导干部,周大兴只是其中之一。周大兴这件事,其实是何伟光精心策划安排的,他知道陈峰、赵虎虎是“红日子”的常客,并且了解到他们还是周大兴的同学,于是便托他的妹子何慧慧邀请他们来酒店举办一次同学聚会。
市里撤销了对周大兴的“双规”,但还是作出记过一次的处分。这次是由平阳县委书记程林来找他谈话的,程林书记是来他家里找他谈的话。程林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周啊,这些日子我知道你心里很不好受,其实,我们心里谁也好不了多少。”
周大兴在他对面坐着,心里怅怅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程林说:“事情总算是过去了,虽是坏事也是好事,事情总是一分为二的嘛!至少,我们可以从中汲取教训,遇事得多长一个心眼儿。”
周大兴吁了一口气说:“人啊,是个太复杂的东西,一辈子也琢磨不透。社会充满了各种欲望和诱惑,我觉得只要一走上领导岗位,各种各样的欲望和诱惑便会像海水从四面八方汹汹地包围着你,把你淹没。”
“所以,我们得学会游泳,在游泳中求得生存和发展。”程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
“不,不是游泳,那是挣扎!”他忽然想到“挣扎”一词,他觉得这“挣扎”一词用得特别恰当。
“老周啊,”程林说,“其实我也讨厌人类自身充满着种种阴暗的气息,那是猜疑、谎言、占有、伤害以及诸如此类只有人类才拥有的劣迹。”
“做人难,做官更难,所以,我只能尽量蜷缩着自己的身体。”
“做个好官当然不容易,但光蜷缩不行,还得重重地出击,不然,还要我们这些领导干部做什么!”程林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两颊的肌肉不住抽搐,挫着牙,身子硬硬地像钉在地下。
他一震,用手撩起溜到额前的一绺头发,眼角的皱纹上像现出一抹苦笑。随后就都沉默着,虽然沉默的时间很短促,但其间,各人的内心活动都是很复杂也很沉重。
笫十一章
他坐了下来,眼眶却红了,视线也渐而模糊。他眨了一下眼睛,却把眼睫毛也浸透得沉重
八十一
他又照常出入那幢政府办公大楼,仍然风风火火地干事,但人们可以看出,他脸上严肃的时间多,很少看见他的笑。虽然他仍免不了要与别人交谈,却始终保留着一块警惕而敏感的心田,不允许外人轻易撞进去。
这天,他刚在办公室里坐下来,信访办的柳主任走了进来,递给他一封群众来信说:“周县长,这是一位学校老师写给您的信。”
他忙接过信,信上反映的是这么一件事:一位七十多岁叫赵正富的老人,住连云山下红云乡行宫村许家组,身边既没儿女,也无亲属,一个人居住在周围杂草丛生的两间破旧的泥墙土屋里,一张陈旧的床铺,再就是几块石头垒成一个灶,屋内四面透风。不知是谁告诉他,要他去找县政府,去找周县长解决问题。于是老人便打点行李,一床破旧的棉絮,几件破烂的衣服,挑着便上县城来了。他 没有钱乘车,靠着一双不灵便的腿,走了整整一个星期。
他没有找到周县长,或许糊涂的老人根本没有找到县政府,不过他自己说,向旁人打听确实是找到了,是政府里的人不肯听他说,也不肯他多呆,便挥着手叫他快走。他只好又失望地返回来。当走到棠花乡棠花小学门口时,他忽然病倒了,没法再往回走了。
学校的老师给惊动了,赶忙跑了出来。问他是否吃过饭,他摇摇头,告诉他们一天来还未曾进过食。问他是否需要水,他连连点头,并拿出一个大瓷缸。有人给他弄来了凉开水,他迫不及待地将满满一缸子水喝了个尽;有人给他送来两个饼,他接过,连连作揖;有人给他送来了一个甜瓜,他眼里充满了感激的泪花……
于是,由陶勤老师执笔,给周县长写信,信中描述了以上这个读来教人落泪的情景,然后,便恳切地请求:
周县长,本不应该为一件小事而打扰您,但是老人的处境太艰难了。平阳是否就这么一个可怜的老人,这还是一个未知数,这还需要您从百忙中去了解,去照顾……我写下了以上这些,打扰您了,望县长能够调查核实,以解除我们的牵挂。
执笔:陶勤
目击者签名:李国兴、邹波、李秋莲
李际华、李平、周美玲
7月7日深夜
他读着,读者,在那一刻眼睛霍然圆了,信中的每一句话都含着一种特殊的感动力量,从字里行间跳跃起来。他忘记了时间的行进,忘记了所处的环境,忘记了周围其他人的存在,全部精神都浸沉在思考的深渊里。尽管连日来的奔波,一身风尘扑扑,可他一丝倦意也 没有,这位老人步履蹒跚的身影总是在他脑中出现,一会又像他的父亲,像他的祖父,佝偻着腰在山路上费力地跋涉,一脸刀刻的皱纹写满愁苦和悲怆,那双眼里充满着渴求和期盼……于是,他从衣口袋里掏出200元钱,并铺开纸给县信访办写道:
读此信,心情很为不安,但这种情况绝非一例。请你们去调查一下,如情况属实,还请与乡政府联系采取措施解决。我这里送上200元,以表对老人的寸心。对这样的问题,要动员全体干群关心。
周大兴
7月13日
第二天,柳主任来汇报,告诉他老人的问题已得到妥善解决,柳主任说:“信访办今天安排了人去行宫村召开了村组干部会议,对老人的生活问题进行了专题研究。村委当场表示,将组织人员10天内修复好老人的住房,负责他的烧柴或安排他在村民家中寄吃,按时供应他的粮食。会上,一位副乡长拿出200元送给老人,民政局救济了1000元。”
周大兴说:“好啊!你们辛苦了。来来,你坐下,喝杯茶。”说罢便起身倒茶。
柳主任忙拦住:“别,别,要喝我自己来。”
“哎呀,你客气什么?”周大兴笑着说:“来我这里喝口茶也不行了?”
见他这么说,柳主任只得坐了下来,笑了笑道:“我是怕打扰了您的工作。”
其实,周大兴憋了一肚子话,就是想找人说说。他给柳主任倒好茶,然后把椅子挪了拢来,说:“一位老人,十分费力地走了几天来找政府,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对政府的信任啊!”
“是这样。”柳主任点着头说。
“可我们有些干部却把人家拒之门外,如果是自己的老父老母,也会拒之门外吗?”
“当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