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兴第一次去樟木坳,就遇到山雨的袭击,那雨很大,很猛,转眼间雨声连成一片轰鸣,天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又像是黑魆魆的一口大铁锅正翻过面来把水往下直灌。伞是根本无法遮往身子,风一吹,把伞吹得翻了过来,他便索性把伞收了。把一身淋得透湿。只得进去一户老乡家避雨。
老乡家只有一位老人和他的老伴,儿女们都已分家另过。老人听说他是来这里指挥修水电站的县里领导,就非常热情地给他生火烤衣服,还叫老伴为他泡上热乎乎的生姜茶散寒。
他便坐到火边,一边烘烤衣服,一边问道:“老人家,日子过得还好吗?”
“怎么说呢?”老人一边往火炉里添加柴禾一边说,“还能凑合着过吧,反正我们山里人,也不希图个什么。呃,同志,真要在这里建电站吗?”
“是啊,建了水电站,你们就可以用上电了。”他说,“老人家,村上有什么企业吗?”
“没有。”老人摇了摇头。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比如你们这里生产竹木,以后你们就可以办竹木加工的厂子。有了电,对发展经济很重要。以后,你们的日子会过得好的。”
两位老人就都笑了,也许是他的一番话让两位老人看到了希望吧。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几缕日光来。
雨过天晴。太阳一晒,沟沟岭岭便蒸腾起一缕缕淡紫色的雾气。
在县水利局的技术人员的陪同下,他领着指挥部的几个领导,翻山坳,爬陡坡,攀石岩,过峡谷,踏看了大坝溢洪道和导流隧洞的位置。
樟木坳是位于大清河上游的龙岗岭山脉脚下最狭窄的河道。这里两岸青山对峙,山脚坚硬的岩石裸露在太阳光下,闪着紫霞银光。大坝就筑在这两山之间,坝内将形成一个水路长达38公里的青山翠湖。
这时太阳西沉,夜色将至。
他笑着对大家说:“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住宿一个晚上吧,先期领略一下山野工地的夜生活色彩。”
临时工棚就搭在大坝左岸山坡的梯田里。突然增加十来号人,工棚里的民工就只好到附近村民家去搭铺。他的十来号人都是两人一床将就着睡。大家关心他,怕他睡不好,硬是腾出了一张床让他单独睡。
因为施工队伍还没有来,进场公路尚在赶修中,高压电路也未架好,工棚里还是点着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照耀着房间,让人感到有些清冷。
他摊开图纸看了一会儿,又把厚厚的水电站可行性论证报告细看了一遍,感到眼睛有些酸胀,于是,他披着风衣走出了工棚。
已有几年没有在乡野的山谷过夜了,一种久违故土的亲切感涌上心头,他望着悬在墨绿色青山之巅的月亮,仿佛觉得又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觉得自己是走进了农家小院,听到窗内母亲摇响的嗡嗡的纺纱车声。他仿佛又觉得前面山路上有个人影在晃动,那是父亲,父亲总是要日落后才能回家,他光着上身,肩上扛着一柄铁锄,一件上衣搭在锄柄上沿着山径往家里走,一天的劳累使得他的脚步竟而有些歪歪斜斜……
他年纪还小,不能帮父亲做什么,便常常跑到门外去接父亲。
这天,太阳从西边山凹里落下去有好长时间了,暮色浓了起来,四周的山和树丛都成了模糊的一片。他跑出家门好远,这才看见前面路上有一个人影蹒跚着走来。他忙迎了上去,果真是父亲,他噘着嘴说:“爹,今天,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父亲抚摸着他的头说:“田里还有点活没做完,所以就回来晚了。你一个人以后别再跑出来了,当心摔着了哪里,还得担心草丛里的蛇。”
“那以后你可要早点回来啊!娘会不放心的。”他不说自己,而是说娘。
父亲就嘿儿嘿儿地笑,手把他搂得紧紧的。他就感到父亲的怀里很暖和,很惬意,就止不住吃吃地笑,然后,他就从父亲的怀里挣脱出来,跑在父亲的前面,一路喊叫着往家里跑去:“爹回来了罗,爹回来了罗!”
吃饭时,父亲老把菜往他碗里挟,说:“伢子,多吃点,吃了好长力气。”
他便问:“能长得像爹一样有力气吗?”
“嗯,比爹的力气还大。”
“要比爹和娘两个人的力气都大。”
“要那么大力气做什么?”
“干活呀!爹和娘要干的活我全包下了。”
父亲和母亲就都笑,小屋里便弥漫着一种温馨,一种鲜活的气息。
不知不觉,他踏着铺满月色的山路来到了大坝左岸的那隆起的巨大岩石上。他坐在岩石上,浑身沐浴着月光的清凉,凝眸悠悠流水,只见水流载着星光,沿着河床哗哗地向下游奔跑。
天穹如一泓一尘不染的河水,显得空旷而宁静。
此刻,他似乎听懂了流水的声音。这声音里有母亲摇响的纺车声,有父亲沉重的脚步声,有土地对明天的希冀和企盼……
听着听着,一种难以说清的感受,从心底汩汩涌出,让他不安,使他激动,叫他对脚下这片土地有种割舍不开的情感,也多了一份责任。他止不住自语道,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着这静穆的山野:“在这个大山与河谷拥抱的空间,我们说什么也要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来创造一幅人间征服自然的立雕杰作。”
他遂仰起脸,眼睛里透出一股悠远的神往,盯着远山近岭好久好久没再说话。
三十六
这天,天气极好,极目四望,万山重叠,一轮金日高悬于群山之巅。
樟木坳工地上一片沸腾,龙岗岭上插着一面大红旗,迎着山风,发出猎猎的声响。山口扯起了欢迎的大红横幅:“热烈欢迎省水电工程局的将士们来支援山区建设”,那雄健的笔划,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金辉,分外引人注目。
虽然时值早春季节,山冲里仍是有着很重的寒气,但这里却像燃烧着一盆炭火,热气腾腾。堤坝工地上,现在人来车往,人声熙攘;工地上的高空运输线不断运送土和石,吊斗在人们头顶上荡来荡去。
一列长长的车队从龙岗岭上朝大坝飞驰而来。领头的竟然是周大兴,这个年轻的指挥长居然亲自上阵,似乎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他的那只特大的土筐,已经装得像座小山一样,沉重的负荷,压得那紫檀木做的车轴吱吱地直叫的欢。他身后那班青年民工,也一个个精神抖擞,一齐奋力飞奔而来。
他把一车土倒在大坝上,顺手从车扁担上扯下毛巾揩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深深地吸了口空气中散发出来的泥土芬香,抬起头来,面对眼前这一幅热烈、壮观的劳动场面,立刻有一种无限崇高的感情从他心里涌了出来。
这时,山口鞭炮炸得惊天动地,是省水电工程局的人马到了。
他赶忙迎了上去。
工程局的人马浩浩荡荡,这的确让山里人开了眼界。前面是几台红色的推土机,后面是运着各种器械的车辆,再后面是装载着工人们的汽车。满山遍野吵吵嚷嚷的,锣敲起来,鼓打起来,哨呐吹起来,孩子们跑来了,爷们娘们赶来了,人们笑起来,拍起巴掌来,像是整个山野都在抖动。
工程局局长李杨在机声隆隆、岩土飞扬的工地上握着他的手,呵呵的大声笑道:“周指挥长,工程队前来报到,你可得打下收条啊!”
“谢谢!谢谢!”他紧握住李局长的手,动情地说:“我们知道,你调来了你们全局最好的设备,最好的技术力量来援助我们,我代表全县一百多万人民向您,向你们工程局表示最衷心的感谢。”
欢迎宴会上,他亲自给李局长敬酒,他说:“李局长,我代表县委、政府,也代表全体人民,欢迎你们的到来,为樟木坳电站的早日建成,为增进友谊,来,干杯!”
李杨便也举起手里的酒杯,两只酒杯“叮当”一声碰了一下,然后,两人均一仰脸,一杯酒全干了个杯底朝天。
也许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操练,一杯酒灌了下去,胸口并未像先前那般着了火似的辛辣。他随即又转过身去,让服务小姐又给他筛满一杯,高举着杯朝大家说:“同志们,大家离开自己的家,从四面八方赶来这里建设,这杯酒,我代表县委、政府向大家表示感谢,来干杯!”
“干杯!”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一片声喊。
他这才坐了下来。他坐在李杨这一席,他是这里的主要领导,必须由他亲自作陪。
他对李杨说:“李局长,以后可就得有劳你们了。”
“周县长,你说哪里话哟!”李杨呵呵地笑。李杨是个北方汉子,身材魁梧、浓眉方脸,相貌威武,看得出这是个不同凡晌的人物。李杨也抓起酒杯,看着他说:“周县长,为了我们的合作愉快,来,我也敬你一杯。”
他本想推脱说“不行”,但心里明白,千万不能破坏了这个气氛。气氛,这是很重要的,现在办什么事,都得讲究个气氛,没气氛也得千方百计地去营造一个气氛。他便也爽快地一举杯:“来,干了这杯!”
三杯酒倒进肚子里以后,他的脸就给烧红了,两只眼睛就变得红通通的放着迷迷离离的光。同时,他的脑袋晕了,话也多了,一向抱着少说废话为佳的他,竟然也天南海北地乱扯起来。
幸好,没出什么洋相,大家都吃喝谈笑得很高兴。
回到宿舍,他贪婪地闻着这山乡夜的气息,心中涌起无限的渴念和激情。他一动不动,像是在静静地休息,深深地享受着这新的战斗生活。
三十七
一年一度的除夕到了。
一座座工棚都进行了清扫,贴上了春联、年画,连独身宿舍里也是如此,到处焕然一新。
四围山村也都鸣响着除夕的鞭炮焰火,到处“呼叭”地响着。
天空飘洒的细雨,弥漫着灯光灿烂的大坝工地。
一架架高大的推土机轰鸣着把泥土石块推走,雄伟的电铲伸出钢铁巨臂,把一铲又一铲的碎石投入翻斗车箱,汽车在山路上穿梭奔驶。
工地宣传橱窗里,张贴着用红纸写的指挥部的决定:
所有施工人员干到晚上8时,吃过团圆饭,娱乐两小时,到10点又投入施工战斗。要用施工的佳绩迎接新春第一天的到来。
开饭的时刻到了,工棚里异常热闹。
从指挥长、高级工程 师到普通的工人、民工都没有脱下施工服,甚至脸上、头上都还有砂石泥尘,但大家是那样欢悦。
灯光底下,周大兴带着酒意的脸膛显得苍然发红。他不会喝酒,但在这种氛围里他不能不喝,直到昏昏沉沉地被工程队的人拉到雨地里跳舞唱歌,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
细雨以一种使人无从辨别的点滴纷乱地飘飞着,不久就在人们的脸上、衣服上盖上一层冰凉而有渗透力的水分。
寒冷却挡不住创业者的热情和友情。大家在高兴地跳舞、唱歌,放着焰火鞭炮。
那彩色的焰火飞腾在山野的夜空,是那样美妙地变幻着光的图案,给人们展示着美丽的遐想。
夜深了。他和工程队的几位领导,一个工地一个工地去看望正在加班工作的人们。
巨大的塔形打桩机架,在“吐吐吐”地吼叫着。红色的推土机,在来回地穿梭。在高空中作业的电焊工们,好像蜻蜓似的叮在脚手架上,耀眼的电焊弧光一闪一闪的。车辆人群,像一串串活动的剪影,在呼喊着,奔忙着……
他走近一台推土机,可以看到驾驶室里忙碌的、汗涔涔的工人。他挥着手喊:“师傅,辛苦了啊!”
工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朝他笑着挥手道:“不辛苦!”
“谢谢你们了!”他大声地喊。
“不用谢!”工人便又开着机车隆隆地向前驶去。
他望着渐而远去的机车,不禁流出敬佩的眼泪。他止不住心想:“他们远离家门,除夕之夜仍坚守岗位,拼命工作,多么伟大的工人阶级啊!他们的心是这样的明亮,这样的有光彩。”
回到宿舍,他竟然没有了睡意。这时夏丽给他打来问候的电话,他抓住话筒,止不住颤抖着声音说:“现在我们的工人还在工地上加班呢!”
夏丽听后,沉默了片刻说:“明天你去向工人们拜年,可要代表我们一家呀!”
三十八
夏天,正是施工的关键时期。
工人们顶着烤人的烈日在加紧施工。
距离大坝工地5公里远的龙须山石料场日夜炮声不断,飞石满天。隆隆转动的碎石机,把碾碎的石块倾泻到缓缓滚动的传动带上。堆石坪里的石山一天天在增高。
工棚里,工程技术人员在计算着备料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