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姑失踪是在黑马来过之后的第三天。
她跟茶说出去转转,就骑上马背着猎枪出去了,却一去未归。开始他们以为她去了老大那里,可失踪第二天小喜子去那里寻找时,柴姑根本不在,而且老大也不在。庵棚里的一切都表明,这里已有很长时间没人住了。
这下大家全慌了。柴姑还从来没有这么离开过草儿洼。她会去哪里呢?
后来茶说,也许去找黑马了。
也许。小喜子说。
事实上,柴姑谁也没去找。起码,她并没有明确一定要去找谁。她的确想到过黑马,也想到过老大,甚至还想到老三。这些男人都像影子一样在眼前晃来晃去。
当她经过老大的庵棚时,曾驻马往那里看了好大一阵子,但终于没去。那时她并不知道老大并不在家。她只是不想去。男人们一个个都让她失望,让她提不起精神。
柴姑纵马在荒原上驰骋,数日之后,在家时的郁闷和烦躁一扫而光。她骑了一匹铁青马,特别能跑。在所有的马匹中,这匹铁青马是最不安分的,柴姑每天早晨和黄昏都要骑它跑一圈,否则它会暴躁不安,对别的马又踢又咬,“咴咴”啸叫。柴姑特别喜欢它。这趟出来,铁青马似乎兴致特别高。一入荒原便撒开四蹄,几乎由不得柴姑。柴姑本也没什么明确目标,便松挽缰绳,由它一路飞奔。铁青马虽然跑得极快,马背却很平稳,柴姑浑身筋骨都舒展开来,如腾云驾雾一样,那感觉真是好极了。这样的飞马驰骋,只有在荒原大地上才能有的。过去在大森林里,你只能像松鼠一样钻来跳去。那里也有许多神秘,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前头的大山和森林中潜藏着什么,也许是一头凶猛的野兽,也许是一匹美丽的花鹿,也许是一挂流泻的瀑布,你老是惊惊乍乍,一颗心悬在喉咙里。她曾十分迷恋那样的环境。她的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都在那童话般的世界里度过。她对父亲的记忆非常模糊,只听说还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在和狼山人的一次冲突中死去了。她只记得父亲高大健壮,喜欢喝酒,也喜欢女人。
后来母亲告诉她,在父亲相好的十几个女人中,甚至有几个是狼山的姑娘。他在大山里捕获野兽,也捕获女人。那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连仇家的女子都无法抗拒他的诱惑。母亲是个美丽的俄罗斯姑娘,当初也是在森林里被他捕获的。那时她正在山上采蘑菇,突然遇到一头豹子向她扑来,一嘴撕破她的裙子将她掀翻在地,她大喊救命并拼命挣扎,正在这时,他出现了。你不知他是怎么出现的,他永远都是突然出现。他手中有枪,但他没用,是怕伤着她。他从一道山崖上纵身跳下,一个翻滚抓住豹子的后腿,奋力举起摔向一块巨石。豹子被他摔死了,姑娘已经吓得半死,看到他的目光,慌忙用一片破裙子遮住下体。他哈哈大笑,一手拎起豹子扛肩上,一手牵起她回家来,当晚就成了亲。后来柴姑问她你怎么就同意了呢?母亲说我没有理由不同意。那时柴姑歪起头想了想笑了,说真是的,要是我碰上个这样的男人也会同意的。母亲说,他让我骄傲,又让我伤心,他是整个大山里最优秀最勇敢的猎人,又是整个大山里最放荡的坏小子。他爱我,又和许多别的姑娘幽会,他有使不完的精力。
有时几天不回家,回来后你问他哪去了,他会极兴奋地告诉你,我又找一个相好的。他倒是从来不瞒我,而且每次回来都说,那女人不如你。柴姑相信当年父亲对母亲说的话都是真的,的确没有哪个女人比得上母亲漂亮。母亲说她的爷爷是中国人,就是说在她身上既有中国血统,也有俄罗斯血统,母亲本就是个混血儿,只是俄罗斯血统更多一些。母亲身材很高,体态窈窕丰满。柴姑是从十二岁才开始注意到母亲的身材的。那一年她来了初潮,于是有了女人的心理,她看母亲开始用一个女人看另一个女人的目光。在那之前,母亲只是母亲,母亲的温暖的怀是她的避风港,母亲的两个丰满的乳是她的奶罐子和手铃铛,母亲亲切地叫她娜娃,那是她的俄罗斯名字,父亲则叫她柴姑。父亲和母亲常为她的名字争吵不休。父亲死时,柴姑六岁。不知为什么,父亲死后,母亲就再也不叫她娜娃了。只叫她柴姑。柴姑是跟爷爷学会打猎的。爷爷是个猎人,也是个优秀的石匠。居住在羊山的人有很多姓,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爱摆弄石头,家家都有石匠,他们住的房子都是自己用方条石砌起来的,而且特别考究。
最奇特的是整个羊山都是石雕的世界,不仅居民点家家门前有石雕,而且山上的石雕也随处可见。有时那石头并不要从山上取下,只是在原处随势造型,大多是些动物,如羊、马、牛、猪、骆驼、虎、狼、豹、龙、象等等。更有很多飞禽。可谓百兽千鸟,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此外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造型、符号和文字。不要说外人不懂,有时连羊山人也不懂,只是随心所欲,信手刻来。后来柴姑问爷爷,怎么羊山的人都爱雕石呢?于是爷爷给她讲述了那个古老的故事,爷爷说羊山人都是那些修造皇陵的匠人的后裔,几百年了,在这座深山里隐居繁衍。他们一辈辈传说着这个故事,每一家都记着自己的故乡。柴姑问咱们家的故乡在哪里呀,爷爷说在中原的黄河边上一个叫草儿洼的村子。从此在柴姑的心里就有了对先祖故乡的怀想。这故事深深感动着她,她为整个羊山人骄傲。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遗民部落。爷爷说大伙刻石雕像,是为了记住先祖,大家在羊山遍山刻的图像和符号都是每个人心中的秘密,此外第二个人都无法破译。柴姑时常在那些石刻和图像前徘徊,那是一部深奧的大书,一个惊天动地的故事,一个遗民部落的全部智慧和精神财富,她为之倾倒,为之战栗。
但爷爷没教她刻石,却教她学会了打猎。爷爷说生活在大山里的人必须学会打猎,不然就没法活下去。柴姑从六岁起跟爷爷上山,披荆斩棘,披星戴月,在深山老林里穿行,在毒蛇猛兽中搏击。爷爷是把她当男孩子训练的。但柴姑到底还是个女孩。特别十二岁以后,她变得细心起来。她开始注意到有几个男人特别爱到家来和母亲说笑。其实这以前,母亲和他们也来往的,她只是没注意罢了。说不上是恼火、害羞还是嫉妒,她常常用敌视的目光看着母亲和那些男人们。但母亲似乎浑然不觉,她在那些男人面前居然像小姑娘一样说笑撒娇。柴姑真为她害羞。她还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会这样。那些男人没有谁注意柴姑,这让她委屈而恼火。她注意到母亲比以前更显丰满,却更有风韵,她想肯定是母亲的风韵打动了那些男人。
当晚上睡觉时,她会偷偷坐起来,久久看着熟睡的母亲。母亲喜欢侧身侧卧,从胸到腰到臀部,是一弯令人惊心动魄的曲线。她低头再看自己,却是那样单薄无味。母亲的丰满高耸的乳不再是她的奶罐子和手铃,不再亲切和温暖,而是充满高傲的嘲弄的意味。这让她十分沮丧。后来有一次和爷爷打猎归来,回屋时突然发现母亲正和一个男人相拥亲吻,那男人的一只手伸进母亲的怀里。那一刻她呆住了,她知道那男人的手在握着什么。她愤怒地冲上去,在那男人身后使劲踹了一脚,然后跑出屋去。从此柴姑就搬到爷爷屋里去睡了。爷爷为她重新铺了炕。爷爷知道为什么,爷爷比她知道得多。爷爷笑着安慰她,你长大了会有更多的男孩子追你,柴姑说我讨厌男人!我不让他们碰我!爷爷哈哈大笑,说你还小,长大了就明白了。
柴姑嘴上不服气,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她还有太多不明白的事,比如那个古老的石匠们逃出皇陵的故事,比如这羊山神奇的石雕和图腾,比如羊山和狼山的仇恨,比如女人和男人的事,比如母亲有时很快乐半夜突然发出一阵呻吟般的叫声,有时也很忧伤独自唱些她完全听不懂的俄罗斯民歌,比如那个“遥远的故乡”。这一切把柴姑纠缠得晕头转向。她像被关进黑暗的笼子里的一头小兽,找不到一点出路。那时她只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快快长大。
荒原较之大森林是另一种壮阔的美。
此次深入荒原和上次大不相同。那次是为了寻找一些伙计,而且是步行,视野有限。这次只是闲荡,只管放马前行,无限风光如画卷一样一幅幅展开,令人心旷神怡。马身前后不断有惊起的兔子、狐狸和飞鸟窜来跳去,淡黄色的枯草一片片在寒风中荡漾。如波如浪。左前方好大一片野苇,抽出的玉白色的穗子如云絮般在荒原上翻滚涌动。天地开阔辽远,一只兀鹰在高空盘旋,突然俯冲下来抓住一只小鸟又升上高空,打个旋飘向远处。
时令已到初冬,满眼没有绿色,荒原愈显得沉甸甸的,博大而厚实。几天了,柴姑还没有看到一个人影。这叫她心头多了一些不安。她想起外出寻找女人的伙计们,似此怎么能找得到女人?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回来时还能找到草儿洼吗?她顿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放他们出去,也许是一场灾难。
柴姑骑在马上不那么轻松了。
她一路都在东张西望,希望能看到她的伙计们,虽然明知这种可能性很小。二三十人撒在这茫茫荒原上像撒几粒粮食,太难找了。后来的几天里,柴姑曾看到几户住庵棚的零星荒民,打听一番毫无音讯,就有些灰心,心想只能听天由命了。想是这么想,到底还是忧心。
这天晚上,柴姑在一户荒民家借宿。这户人家四口人,还有一条短腿狗,老汉五十七八岁的样子,倒还壮实,胡子长出老长。庵棚外一个三岁多的男孩正和短腿狗在地上翻滚打闹。庵棚里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乳房脏成灰黑色,只是小孩吮奶的乳头显出赤红。柴姑看看这几口人,弄不清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老汉正蹲在地上抽着烟看小男孩和短腿狗玩耍,一副迷迷茫茫的神态。看到柴姑牵马走来,老汉先是一惊,然后结结巴巴地招呼:“来来……来啦?”他还没见过穿戴这么整齐,骑着马来访的客人,而且是个女子。柴姑冲他笑笑:“老人家,你好吗?”老汉手足无措地站起身,说屋屋里里坐坐。
柴姑说不用,就在这外头歇歇脚就很好。说着把马缰绳盘在马脖子上,往马身上一拍说吃草去吧,铁青马转身去了。柴姑看小男孩愣愣地看着她,有些痴呆的样子,一点也不知害怕。倒是那女子看到生人来,又惊喜又害羞,扯扯身上的蓑衣盖住前胸,转身要回避,又有些舍不得。柴姑冲她笑笑,走过去把她怀里的孩子接过来,是个很漂亮的女娃,长得和这女子很像,就问:“几岁啦?”那女子嗫嚅道:“快两岁了。”“会走路了吧?”“不会。”“两岁还不会走路?”“她没有脚。”柴姑吃一惊又吓一跳,这么漂亮的女娃怎么会没有脚呢?抱着她的手一抖,差一点掉下来。女娃两眼骨碌碌看着柴姑,忽然大哭起来,那女子赶紧接过去,扯开胸前的蓑衣,塞她嘴里一个奶头。
这一阵,老汉一直手足无措地看着,并不言语。柴姑心里沉沉的,这家人遭了什么灾,两个孩子都是残废人。但她话到嘴边无法问,就说我是过路的,今晚想在这借宿一夜行不?老汉忙不迭答应中中中。柴姑打个呼哨,唤来铁青马,从马背上摘下两只兔子,说今晚就烧这个吃吧。老汉搓搓手接过去,说还让你拿东西,快进去歇着吧,我去那边收拾收拾。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刀子,领着小男孩去了附近一片水洼。
柴姑走进庵棚,里头倒很宽敞,收拾得也很严整,苇墙上抹了泥,风透不进来。靠里边筑了个很大的泥炕,上头铺了很厚的草。这家人铺的是草苫,盖的是草苫,穿的是蓑衣,他们没有布衣就只有靠草了。柴姑没觉得吃惊,住在荒原上的人几乎都是这样。转身出来时,那女子正呆呆地看她,目光极为复杂,有亲近、好奇,也有胆怯和慌乱。那一瞬间,柴姑感到这女子的心里藏着好多好多东西,她似乎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却又不能说不敢说也无从说起。她好像也在猜度柴姑,这人是干什么的,是临时住一夜还是要住一些日子,自己心里的话能不能跟她说,说了会有什么作用,可是不说又好像错过了机会。从她复杂的目光里,柴姑相信她心里藏着的多是痛苦和难言之隐,而且和老汉有绝大的关系。
柴姑看出来了,也似乎猜到了一点什么。她试探着问了一句:“这老人是你啥人?”
女子仍呆呆地盯着她,没有回答,眼里却忽然流出泪来。
柴姑知道不能再问了。
老汉杀好洗净的兔子回来,正好看到那女子在流泪,愈显得慌乱不堪,仿佛做了什么事被人窥见了似的。之后几个人就几乎没有再说什么话,空气冷凝而紧张。饭后,老汉说你们先歇吧,我出去转转,说着就到庵棚外去了,拿着烟袋。他一直在抽烟。柴姑看到了,他抽的其实是一种草叶,发出浓烈的味道,呛得人直想咳。
这夜月光很好。有时有一片浮云滑过。
夜深了,老汉还蹲在几十步远的水洼旁抽烟,火光一明一灭。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大地朦胧着霜气。铁青马站在庵棚外,偶尔踩动一下四蹄,警惕地谛听着四野。
那女子突然在黑暗中抽泣起来。
柴姑本没有睡好,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又好像知道她为什么哭。她在炕上翻个身,伸手拍拍她的头,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应当说什么。
“你带我走吧!”
那女子忽然停止哭泣,决然地抬起头说。
柴姑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一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