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一根长草撩拨他们的鼻孔,终于将他们弄醒。
当他们擦擦眼,终于看清这就是他们白天追赶的那个女人时,全都兴奋得跳了起来。
月光朦胧,这女人如一匹妖,黑色的长发披散到腿弯,身材修长,体态轻盈,如幻影般在月光中浮动。那时她低眉含笑,双手捂住双乳,注视着他们两个,白天奔腾的野性已不复存在。两人围住她团团转,竟一时不敢动手,只觉血往上涌。
他们同时意识到一个突然面临的麻烦:这女人归谁?
这话题他们曾讨论过多次,但都没有结果。他们都希望对方能让先,可是谁都没答应。每次讨论的结果都是:到时候再说。
到时候了。
而且是这样一个梦幻般的女人!
谁都不会退让。
那么共同享用她?
两人脑子里都闪出这个念头。于是不约而同地盯住对方,四只手都在发抖。
但这时那女人说话了:“我只要你们中的一个。”
两人转回头看着她,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女人的话很平静,平静中透着不可更改的力量。
那么,这说法是最后的裁决了。
这样很好,避免了许多尴尬。
朱说钱大哥咋办?
钱说老弟你看呢?
朱说钱大哥你让我吧!
钱说老弟这事不能让。
朱就火了。他早就想发火了,这姓钱的家伙平日里是很厚道的,诸事不与人争,在女人身上却执拗得很。一路上连个客气话都没说过,尽给你打哈哈。现在看来,两人只能动手了。他相信自己年轻十多岁,对方不是对手。
钱也这么想。他知道已别无选择。他无法和他共享一个女人,何况是这么一个天仙一样的女子。他已经不能自抑,下体开始膨胀。
朱说钱大哥对不住你了。
钱说谁活着这女人就归谁。
然后两人拉开架势,却一时有些犹豫。两人都想到了这几年朝夕相处的日子。突然那女人叫了一声:“打呀!”这一声叫,让钱有些不快,他似乎意识到这女人并非良善之辈。但箭在弦上,来不及了。朱已向他飞来一脚。这一脚冲他裆里,钱闪开了。却想,这小子也太狠了。后来当他们打在一起,死命向对方攻击的时候,两人都在为生存而战了。朱以为钱不是对手的,没想到这老家伙并不好对付,他有一股蛮力。朱被钱按在地上,本来胜负已成定局,钱只要掐紧他的脖子就可将他置于死地。可他犹豫了一下。事情就坏在这一犹豫上。朱的头碰到一块石头,是他们睡觉时当枕头用的。他弯手摸住石头,对准钱的脑袋砸了一下,这一下很有力气,就听“噗”一声响,钱歪歪头滑下他的身子。钱还在抽搐。朱站起来又弯下腰看看,说钱大哥你还有啥话?钱用仍微弱的声音说了两个字:“当心……”然后就死了。
朱愣在那里站了很久。
后来由那女人帮着把钱的尸体拖到几十步远的地方,又把他的衣裳扒下来,让那女子穿上,两人才回到石碾旁的庵棚下。女人温顺得像一只猫,依偎在朱的胸脯上。但直到天要亮时,朱才要了她。他以为自己不行了。可那女人帮助了他。
朱把所有的事都给老大说了。他本可以不说的,可他有些后悔不该杀了钱,说出来心里好受一些。
老大看看那女人。女人正冲他笑,笑得极可怜极妩媚。老大白了她一眼,离开他们走了。他觉得他有些多管闲事。他知道了他们是柴姑的人,他也看出了那女人身上有一股邪气,这小子和她待在一起没什么好结果。但他没说。他知道说也没用,男人有时为了女人是可以不要一切的包括命。当初为了争夺柴姑三兄弟不就有过一场搏斗吗?你很难说什么叫值得什么叫不值得。
老大走路的样子很威风。
朱和那女人呆呆地看了很久。
那女人问:“你认识他?”
朱摇摇头。
他真的不认识老大。
荒原的日落时分,总是有一种悲怆的意味。不时有飞鸟归巢,飞过时显得慌张而匆忙。无边的大地在一点点缩小,夜的影子正像一圈黑色的挽幛飘过来,你清清楚楚看到白日的消失,就会有一种绝望的念头。那时你仿佛站在生死界,阳间和冥间已混淆不清,脑子里一片空茫,对过往的一切都失去了清晰的印象。于是你感到整个身子都飘起来,渐渐融进灰色的空间,不知要去哪里。
一匹红色的狐狸站在一座沙丘上,前爪悬空,后腿立起,向着日落的方向作揖,不知在祈祷什么。这种火狐向来极有灵性,充满神秘。
老大没敢去惊动它,心里却悚然一惊。
他小时候就听老鳏爹说过火狐的故事,说火狐仿人事的时候,就修炼成精了。极少有人能看到火狐拜日的场景,能看到的人都不得善终。还说火狐能变化人形,特别会变化成美丽的女人,迷惑男人,采阳补阴。老大就老想着有个火狐变化的女子来找他,他不怕什么采阳补阴,只怕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经历过。
但现在不同了。他的心境已大大不同。
他看到了火狐拜日的场景。陡然觉得周围凉飕飕的,如一股阴风环绕。
不得善终?
我会怎样死去呢?
老大并没有感到恐惧,死对于他来说已不是新鲜事。他感兴趣的是怎样死法。善终和不善终又有多大区别呢,不过临死前多一些痛苦,或者在没有意识到要死的时候突然死去。没什么。这样很好。
但这时他突然看到了一个佝偻的人形。
这是一个老人。两人相距不过十几步,他不知那老人是怎么出现的,像鬼影一样飘然而出。他从侧面看到了他的脸,老大吃一惊,怎么这老人像是鳏爹的模样呢,高高的鼻梁,长长的下巴,大而下坠的耳朵,都像。可他的腰却像虾一样弓着,而且向一旁倾斜,好像断了肋骨。他走路的样子很轻,几乎没任何声音。他走得很专心,目不斜视。他似乎没看到近处正有一个人,一直从沙滩上走过去,像飘。
老大怀疑遇了鬼。
那老人几乎眨眼间就不见了。
他疾步追赶,夜色已很浓重,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回事呢?
是爹真的没死,还是一个幻影?
火狐和幻影把老大的心整个搞乱了。
在以后的很多年,老大老是看见那只火狐,也总是看到那个幻影。它们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想摆脱它们,可他无能为力。有一段时间,他已经把它们忘了,可是突然在某一个黄昏,它们又出现了。
他明白这是一种暗示。
可他说不清暗示什么。
对于那只老是在黄昏出现的火狐,他已经不愿多想什么。它从草丛里走出来也好,站在沙丘上直立拜落日也好,都由它去。但对于那个模样像鳏爹的老人,老大却不能心安,后来他看见过他许多次,越看越觉得是他。只是不像以前那样高大健壮,但这不能说明什么。老人家一定是在那场大水中受了伤,断了肋骨,再也不能直立。每次发现后,老大总会追上去。可他一次也没有追上过。他永远像第一次看到他时那样,飘然而去。他不仅在黄昏出现,而且会在凌晨出现,在雨中出现,在大雾中出现。只是再没像第一次相距那么近过。他终于不能判定那是人还是鬼。
傍晚时,腊回到开一天客栈,文君忙着为他打水洗脸。看他一脸疲倦的样子,她似乎有些心疼,说:“大哥,你快洗洗脸歇一阵吧,我去做饭。”文君不知何时改了称呼。
婆婆只冲腊点点头,笑着说:“回来啦?”仍坐在那里拣黄豆,没有再说什么。热情中却透着分寸。
腊实在猜不透这婆媳俩的心事。他几乎天天往外跑,或去黄口镇,或去周围村庄,企图打听女儿的消息,却一点音讯也没有。文君有时还问问情况,婆婆却从来不问。去也由他,来也由他。但腊想想也是,这事和人家又有啥瓜葛呢,非亲非故,你不过是个住店的。掺和进来招惹是非,这可不合老太太多年清静的性格。
腊不怪。而且觉得应当感谢她们。在外跑一天两天,回来就有回家的感觉,热汤热饭,干净被褥,两个女人伺候着,你还想什么?
文君的态度似和婆婆有所不同。
腊每趟回来,她都跟着忙前忙后,精心照料。有时趁婆婆不在跟前时,低声问:“有头绪吗?”话里透着焦急。这让腊大为感动。但同时她每次这样发问时,腊都感到她隐含一点秘密。这点秘密肯定和女儿有关。可她保守着。这显然和婆婆有关,是婆婆不让她说,那个老妇人不愿卷进什么是非里去。但文君看到腊为女儿的事四处奔波,忧心忡忡时,心中的不安是可想而知的。她心中的防线在一点点崩塌,仿佛自己成了绑架他女儿的同谋。
腊已经断定是这样了。
但他不问她。
只要她不主动说出,他决不逼她。
他不愿再做强人所难的事。
因为这不是一件简单的小事,弄不好会招来杀身之祸,而文君婆媳又这么儒雅善良,何必难为她呢。
这趟回来,腊没有立刻再出去。他想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决定下一步的行动。这一段日子,他多少还是有些收获的。几次入黄口镇,腊都是改了装的,戴一顶放下耳巴的狐狸皮帽子,遮住大半个脸,肩一根棍子,棍子上挂几只兔子,像个憨笨的猎人。他不敢带猎枪,这猎枪是从黄烟袋那里来的,容易被认出来。他不想引起黄烟袋的注意。而且这种猎枪世上还很少,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黄口镇的寨墙还没有修好,工程浩大,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眼看封冻时节要来临,为了加快进度,日夜都干。夜间到处灯笼火把,人声喧嚣。黄烟袋俨然寨主,带一帮手下人,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腊几次见他走过,都转脸躲开了。
黄口镇寨主原是一个老秀才,与世无争,无功无过,亦没有任何权力意识。但写得一笔好字,尤善大篆,可惜一般百姓不懂。偶有人向他索字,老秀才便极开心,忙着研墨铺纸,写了白送。久而久之。也就很有名气。逢过年时,老秀才常给人写春联,也是分文不取。百姓人家也不计较识与不识,红纸黑字,篆文如画,热热闹闹就行了。老秀才人缘极好。但做寨主几十年,并无什么作为。黄烟袋发起修寨墙之后,老秀才自知不如人家,且已老迈,便赶紧让贤。三番五次,黄烟袋故作姿态,表示并无谋取寨主的意思。镇上人多称黄烟袋有义举而无私心,但也有人看破他的虚情假意,力劝老秀才不要让位。可老秀才既无力也无心在位上,索性闭门不出,你黄烟袋修寨为私也罢,为公也罢,对寨主之位有心也罢,无心也罢,他都不去深究了。外头修寨轰轰烈烈,老秀才死活不出门。因此黄烟袋已成了实际上的寨主。事实上,他手下养了一批人,加之财大气粗,黄口镇决无第二人能和他抗衡了。
腊每去黄口镇,常在黄烟袋街对面的一家小茶馆里坐。小茶馆主人是个老太太,生意不太好,很清静。老太太喜欢唠叨,无非说些修寨的事,还有些鸡毛蒜皮之类。后来又说到哪里又出了杀人放火的事。老太太想到哪说到哪,难得有这么个人听她唠叨,就一直嘴不歇着。腊一边听她唠叨,一边留心对面黄烟袋的客栈。对面很热闹,一天到晚进进出出都是人。那天傍晚,腊正要起身离去时,忽然看见瓦带个人进了客栈。看得出瓦也是改了装的,一顶狗皮帽子遮住大半个脸。但腊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他们在一起多年,一举一动都是熟悉的。腊有些奇怪瓦到这里来干什么,心里生了疑惑。就在茶馆坐等,两眼直瞅着对面客栈。卖茶的老太太终于明白过来了,说客官你不是来喝茶的吧?腊说我都喝了两壶了。老太太笑道,你喝茶是个幌子,怕是打探什么事吧。腊支吾道,不是打探什么,刚才看到一个熟人进去,想是一个朋友。老太太说既是朋友,就去客栈找呀,老在这里伸头缩脑干什么,惹出事来我可担当不起。
腊看混不下去了,忙付了茶钱出门去,他真怕她会嚷起来。好在这时天色已晚,腊找个隐蔽处一站,抱着膀靠住墙角,像个乞丐,两眼就直直地往对面客栈瞅,不漏过一个人。这样过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才见瓦出来,手里却牵了一匹马。显然是黄烟袋送他或借他用的。这么说,他和黄烟袋是很熟的了。腊的脑子里飞快地转个圈,那晚去七棵树扑个空,黄烟袋说不定先派人报了讯的。
瓦出门后骑上马就走了。
腊没有追。他知道追不上,也不想这时候惊动他。
他越来越相信女儿在瓦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