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羲愣了一下,转过头来。它显然也已看见了老大并认出了他,它停下来,似乎要走过来的样子,尾巴摇了摇。可忽然间,它转身走了。走得非常坚决,连头也没回。
老大蹚过了河一直追进灌木林,到处找遍了却没有踪迹。
白羲认出了他,却不再和他亲近。
他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老大站在林子里茫然四顾,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这趟出来,其实也揣着寻找白羲的念头。他已经很久没看到它了,它曾是他唯一的朋友和牵挂。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它疏远了自己。
老大十分看重、珍惜和白羲的友谊。
但现在他失去了。
就像当初得到它的友谊一样突兀。
老大顿觉心里空落落的。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件事会让他这么在乎。
老大没找到白羲,却发现了一座小木屋。
这是一座完全用圆木搭盖的屋子,算得上精致了。他猜想这木屋的主人应当是个男人,或者是一个有男人的家庭,女人是搭盖不了这个屋子的。
他本想绕开,他不想和谁打交道。但这座小木屋的沉寂让他纳闷,莫非这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地方,人呢?
老大慢慢走近了仍没有任何动静。
门没有闩,好像虚掩着。
他推了推,里头似乎有棍子顶住。木门晃了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有人吗?”
老大喊了一声,他似乎听到一点微弱的声音。里头有人!
老大用膀子稍一用力,木门“哐当”洞开,借助昏暗的光,他看到木床上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同时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老大疾步走上前,那女子微微睁开眼,看见老大,突然“哧哧”笑起来,把老大惊得一退:
“你……你是人是鬼?”
那女子其实笑得很虚弱,一边笑,一边涌出泪来,说:“老三,你……再晚来一天,我就是鬼……了。”
老大如坠五里雾中,说:“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瞪起一双美而无神的大眼:“傻瓜!我是——小迷娘啊,连我都不认识啦?”
小迷娘把老大误认为老三了。这也难怪,在三兄弟中,老大和老三长得最像,连个头也差不多。她这时神志恍惚,实在也分不清了。
自黑马走后,小迷娘就在这里等待腊,她是真心实意地等他。很长时间不见,她很想看到他,并想给他一个意外的欢喜。
她觉得腊不会走得太远的,说不定三五日就能回来,他不会舍下他精心搭盖的小木屋,更不会舍下他的金银财宝。谁知十天、二十天过去了,腊还没有回来。小迷娘没耐性了,她决定离开这里,去寻找柴姑。她最大的愿望还是想见到那个女人。但这时她却病倒了,她得了恶性疟疾,隔天发一次高烧。她知道是荒原上的蚊虫害了她。得了这种病无人照料是极其危险的,可这样带病上路又根本不可能。几次高烧下来,浑身软得像烂泥,迈一步都很困难。她每天支撑着去小河里弄一些水放在小木屋里,再挖些野菜来,强逼自己硬吃下去。她希望能坚持下来,坚持到腊回来。
但病情却在加重。
后来就每天高烧发昏,大约从太阳出来开始,一直持续到黄昏,到夜间才稍稍清醒。但这时她已不敢出门去,屎尿都在屋里,弄得臭气熏人。她觉得自己没指望了,身体瘦弱不堪,嘴上烧起一圈火泡,就索性躺在床上等死。心里倒也平静,只是有点可惜了自己的身子。心想死后这身子不论多美多艳,也会烂掉脱骨的,她并不牵挂哪一个,世上没什么人真让她牵挂,她只牵挂自己。她无力地抚摩着自己柔软的身子,摸到哪儿哪儿都在颤动,这是个天生要让人抚摩的身子,可惜了可惜了。
小迷娘没想到会绝地逢生,这只能说命不该死,来了这么个大男人。她从他吃惊发愣的神态里,终于弄清这不是老三,可他又实在太像老三了。
“你不是……老三?”
老大听她说起老三,就觉有些蹊跷,忙问:“你认识老三?他在哪里?那是我兄弟!”
小迷娘这下明白了:“你是老大!”
“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大?”
“我见过你们老二,他比你们都矮一点,你只能是老大了。”
“你是从北方那座城来的?”老大万分惊喜。
小迷娘笑着点点头,说有话以后再说,快去给我弄点水来喝,我要渴死了!
老大这才想起应当先救她再说,急忙在屋里寻一个瓦罐奔河边去,洗洗干净了盛满水就往回奔。他见屋里有锅,说烧开了再喝,小迷娘已等不及了,说我先喝一会儿再说,捧过瓦罐,一阵“咕咚咕咚”猛灌。老大扶她坐好,这才从容收拾屋子,生火烧水,又去河里抓了些鱼来,顺手在门外摘几把野菜,洗净了和鱼一块放锅里煮。不大一会儿,一股香味就飘溢出来,屋里也已收拾得清清爽爽。
那时小迷娘靠坐床头,一直没说话,只看他忙里忙外,就有一种温暖的家庭一样的感觉,这是和老三在一起时也不曾有过的。她看得出来,三兄弟中,这个老大是最沉稳最有分量的一个。他不像老三那样脆弱胆小,也不似老二那样凶蛮粗野,他是一个有长者气象的厚重的男人,不由就生出欢喜来,庆幸自己是有福气。心想这世间的男人,真是一人一个模样,一人一份性情,哪怕一个娘胎出来,也有这许多区别。品尝男人,实在是个有趣的事呢。
老大伺候小迷娘喝点热鱼汤,没让她多吃,也不让她多说话。只叫她躺好了,说我去采些草药来,你好好睡一觉。小迷娘说你不会走吧,老大说哪能呢,我过一会儿就来。小迷娘说大哥你千万别丢下我啊,老大说你放心,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就掩上门,用一根小木棍从外头把门环别上了,怕有狼闯进来。一头就想,也是上苍点化,无意间跑到这里碰上这么个病重的女子,看来一时间是走不脱了。
老三自小迷娘走后,就有些心里不踏实,像没了主心骨似的。又怕生意上出什么差错,每天都要去饭店客栈看一看。但生意上的情况不错,并没有多少事要他操心,特别是顺子、玉子夫妻俩,尽心尽力,说掌柜的,你只管放心,这里不会有什么差错的,老三看看客栈,确实生意兴隆,每晚来歇脚的客商很多,还有些从蒙古来的马贩子,赶着几十匹马浩浩荡荡拥进客栈。玉子和顺子带伙计们殷勤招呼忙里忙外。心想小迷娘确有眼力,把这对夫妻找来,省心多了。
倒是伙计饭店那边常有些小麻烦,都出在每晚一顿的施舍上,小乞丐越涌越多,有那外地的乞丐听说了,也闻讯赶来,每晚吃施舍的不下几十人,有时上百人,费用多了不说,人员也就杂起来。本不是一帮一伙的,在一起久了就会打架闹事,有时吃着饭就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放施舍一事,老三原本就不同意的,眼下看越弄越乱,满城乞丐乱窜,不要说官府老大不悦,就连居民也都嫌烦,说伙计饭店像个茅屎坑,什么苍蝇都招来了。于是老三下令停止施舍!这主意来得很决断,完全不是小迷娘在时一副优柔寡断的样子。居民们都说,看不出这个老三,倒有些气魄。那时谁都没有想到,这一举动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第三天夜里,伙计饭店失了一场大火,是从外头烧起的。有晚睡的居民说,发现有几个乞丐放火,喊人已来不及了。大火把伙计饭店烧成一片废墟。
老三闻风赶来时,大火才烧了前堂。他抓住一个惊慌失措的伙计:“人都出来了啊?”伙计说:“人都出来了,可这火怎么救!”说着就吓哭了。老三说:“别哭,不死人就行。”这时赶来许多救火的居民。提水桶拿脸盆,一片嘈杂,老三往高处一站,大吼一声:“谁也不许救火!”大伙都愣住了。那时火光冲天,正“毕毕剥剥”卷向后院,老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大火吞噬的是别家的财物。居民们第一次感到了这个外乡人的分量。许多年后,老三和一个很大的恶帮结下仇恨,应当说从这个夜晚就开始了。
大火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城的乞丐几乎销声匿迹,就像一把火烧了一件棉袄也烧光了隐藏在棉袄中的虱子。小城少了一些骚乱,多了几分宁静。乞丐们嗅到一些火药味,闻风而逃了。事实上,老三并没有打算报复任何人,他只是从此厌烦乞丐。他知道,他只是重复了一遍鳏夫家族救助落难者的故事。
这场意外的变故,几乎重新造就了老三,起码,他变得自信而强硬了。或者说,这场大火唤醒了家族血统中强悍的性格。仅仅两个月后,一座砖木结构的环形二层楼在伙计饭店的废墟上重新矗立起来,老三为它起名凤城饭庄。他用重金聘来小城几位最好的厨师,又请一位老秀才做他的管账先生,使凤城饭庄一跃成为小城最显赫的社交场所。其实,当这座气派的环形楼以神奇的速度建造的时候,老三已被刮目相看。一个人成为舆论中心常常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老三被人们反复议论之后,居然发现这个外乡人并没有多少可以挑剔的地方。他不烟不酒不赌不嫖,几乎没有任何恶习。他唯一嗜好只是吃着一根冰糖葫芦站在人群里看热闹,什么吵嘴打架的,玩猴斗鸡的,杂耍卖艺的,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乐哈哈一看就是半天。但这算什么坏毛病呢?这家伙有钱,不用为吃喝奔忙,而且那时一切有小迷娘操持,他只是个甩手掌柜罢了,这会儿小城的人们说,若不是小迷娘乱当家,老三怕是早就干大了。这家伙大智若愚呢!
凤城饭庄开业那天,老三请到了小城所有的头面人物。也就从那天开始,有人称老三为三爷。第一次有人这么称他三爷的时候,老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打了个很大的喷嚏。
开张那天晚上,老三回到住所时,一个脸上有疤的当兵的人正等着他。老三不知他是鬼子,但老三听小迷娘说起过这个人。鬼子自报家门后,老三说你来找小迷娘?鬼子说小迷娘呢?老三说她去荒原了。鬼子说她啥时回来?老三说你要去问她。鬼子就有点火,说我去哪里问她!老三也有点火,说你去荒原问她!
鬼子愣了愣,起身走了。
这趟回城没一件事让他开心。他直想发火,对他的长官,对这小城的居民,对老三,对老三那座气派的环形楼。他发现他仍然是个流浪儿,这小城没他待的地方。他曾去找过顺子和玉子,可他走到伙计客栈门口时又停住了。
他看到了他们忙碌和快乐的身影,看来这地方对他们挺合意,他不愿再去打扰他们的生活。孤零零走在青石街面上,鬼子试图从阴暗的角落里发现一两个蜷缩的乞丐和流浪儿,那似乎能让他感到一点温暖,找到一些曾在这小城生活过的痕迹,但他失望了。他已经知道,伙计饭店那场大火后,小城已难得看见一个乞丐了。鬼子对自己这种老是怀旧的情绪同样恼火,好像谁都比他活得快活,人们都在往前走,而自己却老要往后看。干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