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已经接近尾声。
在整个秋季,柴姑和伙计们几乎都累垮了。她像一个真正的农妇,和伙计们一起收获大蒜、豌豆、黄豆、芝麻和秫秫。几乎没日没夜地干。事实上,草儿洼的居民们实行的是轮作,至少有一半地没有种什么,土地太贫瘠,肥料又跟不上,只能种一季歇一季。就是这样也难保有收。风沙太厉害了。庄稼常被埋上,收获时只剩下一小片一小片。秫秫秸秆高,不太怕风沙掩埋,但到成熟时就只能剩下秸秆,籽粒都被麻雀和各种鸟类吃光了。但柴姑还是坚持每年都种。秫秫秸秆可以派很大用场,织箔、夹篱笆、盖屋顶,处处用得上。
尽管如此,柴姑还是满怀喜悦。收获的季节总是令人喜悦的。江伯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指派伙计们干这干那,从收割、打场到入仓,都一一过手。柴姑只是个普通的劳动力。但她干得十分卖力,她似乎忘记了一切烦恼,只专心于这个收获的季节。还有比这更好的吗?她的梦想一次次变成真实,她的一大片土地奇迹般地长出粮食和各种作物,把金子变成黄土,再把黄土变成金子。不,长出的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
柴姑喜欢把金灿灿的黄豆从豆荚里剥出来,一颗颗地剥。江伯就笑她,说柴姑你这么剥黄豆哪行,太慢了。柴姑说江伯这样好玩儿呢。江伯知道她是喜欢这些粮食,就说剥吧剥吧。柴姑把黄豆放在手心里玩儿,放在耳朵上听,好像要听听它们有没有心跳,有没有呼吸。晚上睡觉时,也弄了许多黄豆放在被窝里,像搂了一群小金娃娃。她把黄豆放在乳头上,放在肚腹上,放在大腿间,她幻想着这些都是她生出来的。
她希望生一大群儿女。她已经有了一大片土地,在一大片土地上应当有一大群儿女。他们从她肚子里生出来,走出小石屋,走进院子,走到家前院后,走向田野,走向大地的每个角落,那该是多么壮观的事啊!女人生娃娃和土地里长粮食,都是一样奇妙的事。柴姑在黑暗中抚摩着自己的肚皮,就像抚摩着一片大地。她不能让它荒芜了,她知道她会生很多很多孩子。一想到这个,她就激动得发抖。
朵朵已经能到处乱跑了,长相酷似柴姑,俊得像个瓷娃娃,一双眼又大又亮,睫毛密长,一笑就把眼眯起来,一看就知日后是个情种。朵朵小嘴甜甜的,叫柴姑叫娘,叫茶叫妈,叫江伯叫爷爷,叫小喜子叫小叔,叫老佛叫豆豆。叫老佛其实叫大大,叫不清就叫豆豆,惹得大家都笑,老佛狗熊样一个大块头,却得了个这么小巧的名称。偏是老佛和小喜子最喜欢她,没事时两人轮流扛肩上到处走,有时还争得打架。争执不下时就让朵朵自己挑。朵朵鬼精鬼精的,有时裁决让小喜子扛她,有时又让老佛扛她,轮着来,谁也不冷落。江伯就感叹,这丫头鬼死!
朵朵最喜欢的人还是茶。在外跑一圈回来就扑到茶怀里吃奶,茶的两个乳房永远鼓胀胀的。柴姑说让朵朵吃些粮饭吧,你也该养养身子了。茶说不,我要让朵朵吃到八岁。柴姑说你把她惯坏了,茶说朵朵还小呢。朵朵仍然跟茶睡。有时柴姑想让她跟自己睡一晚,朵朵就是不肯。柴姑只好苦笑。说实在的,她也实在没耐性带孩子,她很感谢茶。朵朵跟茶更亲近,她一点也不嫉妒。她知道茶跟自己没有二心,把朵朵交给茶尽可以放心。茶说柴姑你只管生,生了孩子我给你带!柴姑就笑,说咋生呀?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要有男人才行啊!茶也笑起来,说柴姑你就天天去找那个人!其实茶知道老大的事,都是小喜子告诉她的。有时柴姑也给她说一点,两个女人是无话不谈的。都是柴姑主动谈些什么。有一次柴姑问茶,说你和小喜子在一起咋不听你吱声呢?茶说我直想喊。柴姑说想喊就喊呗。茶说我喊不出来,怪那个的。柴姑说你才是!咋喊不出来呢?我就得喊,不喊难受。茶说一喊人家不是就听见啦?柴姑说听见就听见呗,偷偷摸摸当贼似的才不舒坦呢。茶说你每回都喊?柴姑说我每回都喊,惊天动地的,可畅快。就是太少了。
茶说你想那个人不?柴姑说想,夜夜想,老想身边有个男人。茶说我也是,我要小喜子要不够,就怕他吃不消。柴姑说这事是不是女人更需要?茶说我说不准,反正我天天想小喜子,逮住就不想让他离我的身子。柴姑说那你就逮住他,这家伙壮着呢,我看他这些日子来你这里比过去勤多了。茶说我正纳闷呢,咋对我又好了呢?柴姑叹口气,说别说了,反正他的心回来了就好。以前他老是恋着一个姑娘,前些日子跟我去黄口镇买枪,才知道那姑娘遭难了,大概他死了心,你别怪他。茶说哪能怪他,我老觉得怪对不住他,你看我比他大十多岁。
柴姑笑了,说看不出你大那么多,你真是年轻,看你两个奶子还是挺挺的。茶就有些不好意思,说怎么也比不上你,你到底年轻,看你身子嫩得像水,两个奶子脱兔一样活蹦乱跳,我都想啃你几口呢!茶说着咯咯地笑起来。柴姑低头掀开衣裳自己伸手摸了摸,温软尖挺又富弹性,就笑道真是呢我自己都摸不够。茶说那个人好福气。柴姑说我早晚会杀了他!茶吃一惊,说你怎么说这话?柴姑说你不懂,真的,我早晚会杀了他。柴姑说这话的时候,忽然冷飕飕的,如一股阴风吹过,人也恍惚如一条影子。茶不知怎么了,吓得咬指头。柴姑时常会这么喜怒无常,叫人捉摸不定。后来她就旋风一样出了屋子。
这天夜里,老大又梦到了蚁王。
蚁王仍像上次那样悄然走进庵棚,冲他笑笑露出一嘴玉齿,一股异香就逼过来。那时老大正被秋夜的风束得皮紧,一身凉浸浸的。闻到异香就立刻把身子舒展开来,浑身开始发暖发燥,一股欲望从丹田沉下去不能自抑。当那女人像上次那样撸去一身的黑衣露出白蚕一样的身子时,他大叫一声双眼瞪圆了看住她腹下微隆的丘和壑谷,一身的血都在呐喊,他相信他发现了蚁穴,找到了她的一切神秘。这一夜,他和她仍像上次一样翻云覆雨。他已弄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真实,可他怀疑这是个温柔的陷阱,愉快的阴谋。这女子已让他无法摆脱,她会在她认为合适和需要的时候走进他的庵棚,走进他的梦境。
事实上这梦境在后来的很多年都伴随着他,有时候他差不多快要醒过来了,结果还是沉入梦中。归根结底是他不愿意醒来,直到最后被她一刀捅进心口窝。
那时柴姑已经有了一大群儿女。
整个秋天,不断有狼骚扰草儿洼,有时是一群,有时是一两条。柴姑和伙计们打死七八条,但羊也被它们咬死十几只,有两个伙计被咬伤。
柴姑决定夹篱笆,就用那些秫秫秸和灌木条把整个草儿洼围一圈。柴姑和伙计们差不多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个工程。篱笆墙有一人多高,有些地方还扎了蒺藜和带针的荆条,篱笆墙夹得密而结实。柴姑知道,这种篱笆墙对狼群来说并没有多少实际的防卫作用,但要扒开篱笆钻进来毕竟会有动静,多少还会起些作用的。更主要的是对伙计们来说总有些安全感。草儿洼原先散散落落的一些房屋草庵,被篱笆墙围成了一个整体。
多年以后,这里成为一个坚固的寨堡。但它最早的围墙却是今天的篱笆。
黑马说你离我远一点。
小迷娘又往他身边靠靠,说我害怕。
黑马有些不耐烦,说我在这里你怕个鬼!
小迷娘说我不怕鬼,怕狼!
小迷娘语气比黑马还凶。她不管黑马怎么反对,还是把身子靠在黑马旁边。秋夜有些凉了。他们在树下聚了一些草铺在底下,上头盖的自然也是草。
两人睡在草窝窝里。
这感觉幽幽的。月光透过树隙洒下些斑驳的光,夜色朦胧着,到处静悄悄的。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狼嚎。这声音对黑马来说原本算不得什么,小迷娘也已听惯。进入荒原深处以来,夜夜都有狼嚎,大白天也常常碰上狼群。但有黑马在,她一点也不害怕。而且还很兴奋。他们像捉迷藏一样和狼周旋。黑马很少放枪,只在几次狼群围上时才突然开枪。他们身下铺的几张狼皮就是这么得到的。他本来可以打死更多的狼,但黑马似乎不想大开杀戒,除非万不得已,他决不开枪。有一天两人潜伏在一道河埂上,一群狼从前头的小河边走过。它们并没有发现他们,但狼群在黑马的有效射程内,一枪打过去起码可以放倒五六条。黑马只把枪伸出去,却迟迟没有开枪。
小迷娘直催他:“开枪呀快开枪!它们要走过去啦!”说着要夺过枪搂扳机,被黑马一拳头打到一旁:“别动!”然后眼睁睁看着狼群走远了。事后小迷娘非常气恼,说你为啥要打我?黑马说你欠揍!小迷娘说我要打狼也错了吗?黑马说狼又没招惹你。小迷娘说狼会害人的。黑马说人也在害狼。小迷娘说人害狼是应该的。黑马说狼吃人也活该。小迷娘说你这人不讲道理。黑马说道理都是人讲的。小迷娘说你好像在替狼说话。黑马说我喜欢狼。小迷娘很惊奇,说你怎么会喜欢狼呢?黑马说我是在狼群里长大的。小迷娘说你到底是哪里人?黑马说我是哪里人不会告诉你。小迷娘说你是坏人吗?黑马说你看呢?小迷娘说我看你像个坏人,老也猜不透你。黑马说就是坏人吧,你不要老跟着我。小迷娘说就是呢跟着你老不放心。黑马说那你还跟着我干吗?小迷娘说不跟你跟谁呢?找个好人也难。
黑马发现和小迷娘在一起要说许多废话。他还没说过这么多话。
他很想甩开她,却一直不能下决心。其实心里还有点怕她突然消失。和她在一起总有一种要干点什么坏事的欲望。但他一直坚持着克制自己。
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这一次很奇怪。小迷娘没像以往那样动不动就脱光衣裳乱跑,把一切都展示给你。这次从来没在他面前赤裸过身子。晚上睡觉、白天走路都规规矩矩。只是衣裳不知怎么扯破了襟,两个奶子一会儿滚出来,一会儿塞进去,忙个不歇,而且不时偷看黑马,怕他发现似的。这样反而弄得黑马心神不宁。遇到小河,小迷娘是必定要洗澡的,但她脱衣裳时也要躲到一些灌木丛里,黑马只能隐隐看到她的裸体。
小迷娘还要从远处喊一声:“你别看我啊!”黑马就很恼火,说你搞什么名堂,像个黄花闺女似的!小迷娘就说反正不许你看,你是个坏人!人的心理也怪,小迷娘越是嚷着不让他看,他就越是要看,越是想看。看得心里发痒。小迷娘要撒尿了,也要告诉黑马一下:“你背过脸去,我要撒尿了!”黑马只好背过脸去,但却清晰听见她撒尿的声音,“咝咝咝……”晚上睡觉时,小迷娘也是若即若离。黑马叫她滚远一点,她偏要靠着他睡,但身子绝不贴上来,只偶尔碰一下,他能感到她的柔软的身子,闻到她身上好闻的气味。小迷娘身上有一股甜甜的气味,这是黑马早就知道的。她只要把身子稍微洗得干净一点,那股甜甜的气味就会释放出来,就像一种捕捉昆虫的甜蜘蛛释放的气味一样。黑马屏住呼吸尽量不闻那股气味,可他又不能不闻,它像晚风伴着淡淡的青草味弥漫在空间,挥之不去。她整个儿沐浴着他。
他顽强地忍受着甜美的折磨。
黑马翻个身,把草弄得簌簌响。
小迷娘说你睡觉老实点,别想打我的主意。
黑马说我没打你的主意。
小迷娘说我看你就没安好心。
黑马说我没有不安好心。
小迷娘说你老是睡不安稳就说明你心里有鬼。
黑马说我不动行了吧。
黑马转过身去一动不动,两眼使劲闭上,想让自己快点睡着。
小迷娘在背后又动起来,把草弄得簌簌响。
黑马说你别动,不然我睡不着!